(广东教育学院教育系,许锡良,510303)
摘要:学术论文的质量与数量没有任何关系。文章质量不因数量多而降低,也不因数量少而提升。完全因人而异。判断文章质量的唯一标准,就是在解决学术前沿问题上的原创性。学术创造不在单纯的积累,而是依人的不同研究天赋,根据人的想像力与灵感,沿着学术前沿问题的发展路径而产生。判断论文质量的依据深入学术内在问题的探讨,而不是论文的外围表征。
关键词:论文 质量 数量 原创
一、问题的由来
之所以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在刘铁芳先生的博客里看到一篇转帖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李淼先生的文章____《如何看待高产》,我想讨论一下这个学术论文质量的话题可能也是很有意思的。
文中转述了周光召先生一封1994年给理论物理研究所全所研究生和研究人员的信,信中的一段是这样说的:“我们每个人既然选了理论物理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就要立大志气,做大贡献。唯一的办法就是努力拼搏,重要的条件是精神解放,要从算文章多少、想提职提级,与身边不远的同行比高下等等限制我们发挥聪明才智的束缚中跳出来,想物理学中没有解决的大事,碰那些困难的问题,敢于标新立异,出新思想,同时练就扎扎实实的手下算功。”①应该说周光召先生这段话,在目前科学研究日益浮躁,充满泡沫的背景下,是尤其值得重视的。在这里周光召先生无疑不喜欢用文章的数量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科学研究水平高低与研究成就大小。这样说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接下来,作者似乎就要论证,文章的数量与质量是成反比的。作者说:“当然很有想法的S. Shenker,也只写了五十多篇文章。自然,tHooft的文章不多。但他们都是大师。最近得诺奖的Kobayashi和Maskawa,文章都不多。有人会说,Witten的文章很多。这话不错,Witten是那种罕见的既高产又高质量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不要随便攀比。再说,如果Witten的文章能少一点,没准D-brane和AdS/CFT就是他想出来的。爱因斯坦和玻尔,一辈子也就写了一百五十篇文章左右。我们有很多人,年纪正轻,文章数量早就超过这个数字了。不是不能高产,而是大多数人不能高产。”②
二、学术论文质量与数量无关
当然,这在某一特定的情况下,特别是对某一特定的人来说,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将数量看成是与质量成反比,这里同样是犯了将数量与质量成正比,以数量定论一个人的科研成果,犯了同样的逻辑错误。论文的数量与质量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有人一生写作无数,但是几乎篇篇精彩,也有人一生惜墨如金,但是写出来的,不幸还是破铜烂铁,并没有因为写得少就写得精。
我们在论文写作与科研成果上,动辄喜欢用“十年磨一剑”来说明用功之深。好象积了十年之功,就一定非同凡响一样。其实,我们现在也知道,如果用冶炼青铜器的磨铸办法来磨剑,那么即使“积十年之功”磨出来的剑,其锋利程度也远不如用现代炼钢技术在几分钟时间里铸出来的剑坚韧锋利。同样,人与人也是不同的,有人能够高产且高质,也有人可能低产高质,还有更多的人可能是低产也低质。盖科学研究,人与人是大不相同的。另外文科与理工科类又不太一样。
《如何看待高产》的作者提到爱因斯坦,说他一生只写了一百五十篇论文,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爱因斯坦一生写作的各类论文近四百篇,而且学科跨度非常大,涉及物理、天文、思维、教育、政治、社会的许多不同学科。相对爱因斯坦来说,法国的彭加勒写得还更多,更杂,他一生只活了58岁(1854__1912),却写了近五百篇学术论文,三十部科学专著,还不包括他撰写的大量的科普著作及科学哲学著作。③他所论及的范围囊括了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哲学甚至心理学及其分支学科,特别是数学的所有领域,但是他同时也是在所论及的每个领域,都有许多原创甚至是开拓性创见的人。爱因斯坦一生也是专精与博杂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而且爱因斯坦终身保留了想到就写的习惯,他的办公桌上随时都准备了可以用来书写的白纸与铅笔,他的许多闪光的思想与深邃的智慧,就是这样随想随记得以保留下来的。如果爱因斯坦当年有电脑和互联网这样书写交流方便的工具及互联网这样能够跨越时空的讨论,相信爱因斯坦留给人类的思想智慧还会更多。
论文的多与少,不仅一个人可以观其一生如何,其实还可以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里作观察。还以爱因斯坦为例,1905年是他的奇迹年,也是人类物理学研究的奇迹年。那一年,爱因斯坦从3月17日始,在六到八周的时间内,先后给世界物理学研究最权威的学术期刊《物理学年鉴》提交了三篇论文,另外,还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并且还发表了10篇书评。这些论文彻底改变了物理学的面貌,成为划时代的文献。那一年,爱因斯坦年仅26岁。如果用《如何看待高产》的作者的观点,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炮制出这样多的文章,肯定是有一种负罪感了。实际上,1905年,那样权威的物理学术期刊在一年的时间里先后为爱因斯坦发表了五篇划时代的高质量的论文。同一权威期刊在一年时间里发表同一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五篇论文,其中就包括爱因斯坦当时几乎无人能够读懂的“相对论”。更要命的是,那五篇论文即使是在当时的物理学界也是不够规范的。因为,五篇论文没有一篇有注释,也没有引用,那些天才智慧似乎真的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写作风格还用了文学式的语言,有不少抒情成分,这样严肃的物理学研究学术论文竟然是以这种面目出现,而且那份权威杂志居然全部照发。这一点在目前的中国学术规范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为什么爱因斯坦当年就能够实现?这里最关键的是,他们尊重的是学术研究的内在的原创性。至于一个人能否在同一时间里发几篇论文,那不是问题,作者是不是名家与权威,也不是问题,用这么短的时间写出这么多的论文,更不是问题。唯一重要的是,论文有没有创见,有没有重大发现。据说爱因斯坦同时提交的三篇物理论文,有两篇后来得了诺贝尔奖,还有一篇,就是“相对论”,当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但是,考虑到能够看懂的那两篇论文的水平之高,创造力之大,因此,虽然当时无人能够懂得“相对论”,也照发了,这就是真正的学术研究精神。当时审稿人之一就是当时最著名、最权威的物理学家普朗克先生,他至死对“相对论”都持怀疑的态度。但是,他当时还是让“相对论”得以公开发表了。可见在有真正的学术研究的地方,什么数量,什么发表多少,什么学术论文规范程度,这些都是非常次要的表象,如果你真有创见,最权威的学术期刊在一年内同时发表几篇又有什么不可?一个人一年写他十篇二十篇为什么不行?如果没有创见就是十年写一篇,也不定有什么价值。有趣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陈寅恪先生的文章几乎都发表在《中山大学学报》上,而且常常同时一期就刊登好几篇,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三、学术论文的生命在于有创见
有创见,即使一百篇也不嫌多,没有创见,就是一篇也是面目可憎的。只要抓住了这一点,其他的都没有什么意义。有些教授、博导,对学生只要求数量,有的却相反不能够有数量,要求落笔不能太快,主张沉默是金。这些都是在学术的外围转圈。作为专家、教授、学者,对学术论文,为什么不能够作个专家同行鉴定呢?你也是搞这行的,有这个专业的前沿知识,知道这个专业的前沿问题在哪里,本来学术水平的问题是通过专家同行审阅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但是,现在由于专家教授也是良莠不齐,专家不专,因此只有靠外在的评价,比如什么影响因子,引用次数,SSCI、转载率、核心期刊、权威杂志之类。
其实当年普朗克就是这样以专家的水平与眼光来审阅爱因斯坦提交的物理学论文的。那时爱因斯坦不仅年仅26岁,而且还不是专门的物理研究人员,也不在大学任教,只是在瑞士专利局任一个三级技术员职务。真是名不见经传毛头小子一个。但是,有真学术研究的地方,这不是一个问题。相反,中国现在的学术研究,要不就是看数量,以数量论人的科研成果大小,要不就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对付那些写得太多的人,对他们的写作形成歧视。有这样看法的人,不在少数,既是对目前泡沫学术的物极必反,也是另一种虚浮的表现。
四、勤思、勤写并不损害学术论文质量
勤思、勤写当视为学术研究工作者的过程,而且是一种其乐无穷的过程。罗素一生写作无数,而且不断地写,也不断地在更换思路,变更观点。这并不是浮躁的表现。相反,可视为一个献身于学术事业,勇于探索的表现。如果承认学术研究就是一个不断探索的过程,那么,我们当不会忌讳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差错,学术研究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在探索过程中试错的过程。
我记得华东师大历史系知名教授许纪霖先生在治学做学术论文时自己的学生有过这样的告诫:“千万不要落笔太快,学问是一股精气,要做大学问,平时要善于养气,假如稍有灵感,就释放,自然成不了浩然之气。”④我一向对许纪霖先生是敬佩的,但是,许先生的这段话令人费解,有点玄学的味道。什么“一股精气”、“做大学问”、“善于养气”,而且还要养“浩然之气”。这一下子就回到孟子那里去了。这里存在什么误解呢?就是以为做学问是与炼气功,炼仙丹相似。其实做学问只是在思考与探讨问题。在提出问题,并且在寻找问题的答案,在探究一个谜。如此而已。学问不是积累出来的,更不是像炼钢炼那样炼出来的。学术研究不是把几十吨矿石烧炼成一克的镭的工作。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常常有许多误解。中国人喜欢用累计式的加法来看待一个人的学问长进。因此才有皓首穷经式的注释与阐述。以为材料的积累就一定能够成就大学问。其实法国大数学家彭加勒早就有言:如果收集资料就能得出科学理论,那无疑说把石头堆起来就是房子。彭加勒强调的是做学问先要有一个约定,也就是自己要有一个主见,能够根据这个主见提出问题。爱因斯坦也是最看重问题的。他明确无误地说过,提出问题远比解决问题重要,想像力远比知识重要。这就说明,人,只有在有了真正的问题之后,学术研究工作才能够进行。人对世界的认识,是随着他的思考的广度越来越大的。一个人思考越多,能够提出的问题就越多。一个人提出的问题越多,他研究的兴趣就会越浓厚。一个人写得多的后面,如果不是恶意的抄袭,应该是他思考得勤奋的结果。
思考的过程要不要落笔太快?我以为,许纪霖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爱因斯坦随时用准备好的白纸与铅笔记下自己的思考心得。好象他的学问做得也不小。浩然之气也没有减。心胸之博大与见识之深远,至今仍然是无人能出其右。当然,爱因斯坦是一个特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爱因斯坦的。但是爱因斯坦的思考方式与写作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样本。也就是,写,是有助于思考的,有了想法,不但要落笔,而且落笔还不能够太慢了。太慢了,灵光一闪而过,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一个人能够写出来的,当然不会是他思考的全部。如果说一个人思考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海洋的话,那么下笔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凸显在海洋上的岛屿。岛屿不断凸显,海洋的范围就不断地清晰。
当然,落笔写出并不等于一定都要公开发表。落笔写出,只是为自己的思想定一个里程碑,为自己的思考过程作一个标志。每个人都有隐性思维,但是,只有不断地写,才能够将这隐性的思维不断地变成显性的知识,让潜意识的东西变成显意识的文字。任何思想与知识,只有当它写出来的时候,或者用其他方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才能够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不过,公开发表,由于要占据大量的公共的社会资源,因此,公开发表就不要太滥,要尽量将精品呈现。当然,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那怕他只是随手记下的片言只语,也是很有参考借鉴价值的。这就是人与人不同,科学研究,有时一万个教授也不如一个爱因斯坦。
五、 学者的良好素质在于问题意识与批判意识
学者的研究,有没有创见的关系就在于有没有良好的问题意识与批判意识。有的学者一生都在积累,但是,都没有表达过自己的见解。就是因为,材料的积累并不是提出创见的根本。能不能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有没有批判意识才是关键。
在这里文科研究与理工科研究可能还有一些不同。理工科研究,除了严密的逻辑思维外,还常常要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才能够作出判断,才可能有所发现。因此,理工科能够做出的东西还是比较有限的。如果你不造假,不滥发烂文章,那么,严格说来,一篇好的论文必然是有要所创见的,也就是要为人类的知识海洋增添一粒砂子。但是文科研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那些有原创的思想与学术,常常是千百年前就是人们论述过的。要论原创,恐怕不容易。但是,文科研究为什么还要研究呢?这就是理工科为与人文学科不同的地方。理工科是单向线性前进的学问。牛顿那样大的物理学家,如果在今天还活着,他的物理学水平恐怕连参加中国的高考的物理考试都会不合格。但是,如果让他在大学里给博士开设教宗教课,讲《圣经》,论基督,他可能仍然是最有吸引力的教授。19世纪的大哲学家戈尔凯郭尔只活了四十二岁,但是你去翻翻他的全集,你会惊叹于他一生写作之勤,落笔之快,留下的著作之多,同时也会为他的巨大的原创性与思想智慧之深邃博大而叹服。
人文学科的思想与知识,在于不断地要与人类社会俱进,而不像理工科那样与学科逻辑俱进。因此人文学科越古老、越久远的就常常越是有魅力的。但是人文学科的研究同样需要发现问题:发现这个时代人类存在的问题。可能那个思想原理是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人发现的,但是,结合当下的时代,仍然会有新的问题层出不穷。学问要积累的不是“学”,而是“问”。我们培养人才,就是要培养学生敢于并且善于提问的精神,要鼓励学生多通过写作来训练自己的思维。如果说三日不读则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话,那么其实三日不写,也会思维迟钝。有些人长期不动笔,最后思维迟钝,灵感不现,因此佯装大家,训诉晚辈,说他们思维太敏捷,灵光闪现太多,说到底,这是另一种忌妒方式。培根说,如果你有一个苹果,我也有一个苹果,我们交换后,各自还是只有一个苹果,可是如果你有一个思想,我也有一个思想,我们交换,各自就有了两个思想。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可是,大家忘记了思想的交换就是要说,最好要写出来。否则,你怎样交换呢?是吧?
注释:
①②李淼:如何看待高产.[J] 科学新闻2009.10
③昂利.彭加勒, 李醒民译:科学与假设.[C]商务出版社2006年8月版.中译本序言.
④许纪霖:回归公共空间.后记[C].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5.261.原文是:“我对我的一个很会写文章的学生再三说:千万不要落笔太快,学问是一股精气,要做大学问,平时要善于养气,假如稍有灵感,就释放,自然养不成浩然大气。”
2009年5月26日
(本文拟发表于《江苏教育研究》2010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