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生，传统的观念是习惯于来一个盖棺定论。否则的话，人生之路还在走，无论说好说坏，都还为时过早。即使人到黄昏，也还有晚节不保的时候。所以写人生传记，特别是自传一般就不是年轻人所干的事。否则就会有太急躁之嫌。

爱写自传的人，其实多少是有点恋旧，也有点自恋的。同时也是一个注重自己人生历史的人，他对于无法挽回的永逝的生活充满了怀念。过经过省察的生活，也许正是这种适时的反思吧。不过一个人开始怀念过去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开始走向衰老了？因为这说明他前面走过的路，比后面要走的路长得多。我怀疑人生的不同阶段对时间的感觉也是不同的。

我小时候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地慢，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有一张与别人一样成熟的脸，什么时候能够长得与别人一样高，早上起来，太阳总也不会落山。而一旦进入黑夜，似乎黑夜也是无限地长。小时候把星期一叫“路漫漫”，因为一个星期漫长的学习时光就要开始了。我开始伸长了脖子盼望星期天。那个时候连星期六仍然还是要上课的。只要不上课的日子，就是值得盼望的。学习对于我来说，时间简直是太多了。小时候的时间的感觉就是这样。可是，我却经常听见奶奶感叹，人生如一场梦。过得简直太快了。想当初十六岁嫁过来，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然后又感叹六十年过去，但是奶奶终于还没有来得及感叹七十年过去了，就去世了。去世时也已经是八十多岁了。我小时候奇怪，为什么我与奶奶的感觉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后来读书多了以后，读到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他说时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是一种错觉。不到十岁的爱因斯坦就对时间特别敏感，经常对时间流逝感觉震惊。时间对于人生来说，不仅不同的时段的感觉不同，而且人与人动物对时间的感觉也是不同的。大约是生命越短的动物，对时间的感觉就越快。一只苍蝇只能活几个月，但是他的时间感觉却是很快的，它们渡过的个把钟头，大约相当于人过了一天。所以，当我们去拍打苍蝇的时候，总也会落空。因为，我们自以为速度极快地伸手去打的时候，在苍蝇看来是我们放慢了几十倍的录相。所以，当你的手飞速地下来的时候，在苍蝇看来是慢得不能再慢了，他在这个时间的差异中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能够对时间敏感的民族是一个聪明的民族。而对于时间迟钝，其实也意味着大脑的迟钝。所以能够发明精确钟表的民族也是令人敬佩的。但是，究竟是谁的心灵更能够得到安宁却很难判断。我想时间只会相对于海洋文明与商业文明来说需要如此精确的。而中国作为一个农业文明的国度，我们对于时间的感觉就要麻木得多。我们千百年来，用来形容时间的词汇都是一些日常事物，如果“太阳落山”、“太阳一丈高”、“一袋烟”、“一杯茶”、“一顿饭”等等都是用来度量时间的名词。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在农业文明里有的是时间，虽然插秧与收割也有季节性，但是，并不需要争分夺秒的。时间的尺度是季节。在这种尺度下，时间的感觉是迟钝的。但是迟钝的时间感觉对于心灵的安宁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听听那些时间迟钝的民族自己唱的歌谣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想像他们每天晚上的睡眠一定是很充足的。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的心理焦虑问题恐怕是没有的。难怪一个外国的哲人说，城市是人创造的，乡村是上帝创造的。如果人在城市里感觉到了病态，那么最好的医治办法就是回归到上帝给人类创造的大自然。同一个人，在城市里与在乡村里对时间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城市里的脚步快了，时间快了，乡村里的时间慢了，脚步慢了。

“器惟其新，人惟其旧”，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生存在一个悖论之中。我们一方面追求新颖，一方面却拼命怀旧。我们的好奇之心使得我们不断地追求与创造，而我们的心灵的安宁却要我们回到苏格拉底，回到孔子，回到耶稣，回到释加牟尼、回到默罕默德。人的心灵的安顿，并不存在古今之别，但是人的物质生活方式却是日新月异。

把时间与金钱及效率挂上钩的文明只能是商业文明。而这恰恰是农业文明容易忽略的。农业文明往往只看到相对静止的物，而没有看到时间的流。商业文明与游牧文明，他们都比农业文明更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失。所以，他们的文明里容易产生宗教，以便使自己的心灵能够得到安宁。他们定下规矩，每周至少一次到一个异常寂静与肃穆的地方，作心灵的洗礼。但是，这一切对于农业文明来说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似乎就直接生活在上帝创造的园地里。上帝创造的园地就是大自然，就是乡村，就是时间慢得似乎是静止的地方。所以，中国人并没有发明真正的宗教。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帝似乎是多余的。但是突然有朝一日，人家的坚船利炮进来了，上帝进来了，机器进来了，声光电化，五彩缤纷。你想回到从前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中国的农业文明就是在不配套的情况下被拉入了另一种文明的轨道。时间匆匆的民族，隔一段时间有教堂与上帝作为心灵的清洁剂，可是，我们学会了别人的匆匆脚步，学会了别人的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效率，却没有学会跑进教堂里作心灵的调节，没有学会在最匆忙的时候，心中记挂着上帝的终极情怀。于是，我们这个民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变局。我们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就被迫卷入了现代化的旋涡之中。我们一直只有挣扎。当我们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给他们灌输着“与时间赛跑”的观念，只有不断地与时间赛跑才会取得成功的时候，是否也意味着一批孩子将来可能会有心灵失去安宁的悲剧？

因此，一百多年来，我们的根断了，我们的情断了，我们的脉断了。中国遇到了三千年未遇之变局。我们曾经依赖了几千年的生活信念彻底被击毁了。于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总想回家，总想回到过去的那个时间静止了的年代。那个年代是以千年为单位来计算历史的。于是于丹讲经，蒋庆弄神。可是，这个民族的悲剧就在于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民族的历史与人的历史一样，只要经历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童年的天真，就不要指望再还他一个美好的童年。时间的尺度就是人的尺度。而人的尺度是不是也就是时间的尺度呢？

2007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