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时值初夏的缘故,华盛顿看上去非常的平静。即使阵亡将士纪念日,也没有使它受到惊扰。越战纪念碑、韩战纪念碑和白宫门前比别的地方自然要热闹一些,但是即使这些地方,也没有喧嚣,白宫门前的抗议者拉些条幅,举在手里,几乎静默。
这是一座政治城市。作为全球惟一超级大国的首都,华盛顿的平静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这里更应像是一座竞技场才对。当一位来自远方的观察者面对它的平静,或许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是一座抽象化了的城市。物质、欲望、野心、荣耀、破落等等,都被掩饰起来,作为一座城市,它摆出的姿态是愿意接受任何结果。与纽约的摩天大楼刻意张扬自己的财富和欲望相比,与洛杉矶好莱坞城明星们坐落在山头傲然面对尘世的豪宅相比,与孟菲斯晚上11点以后酒吧里震耳的笙歌恣意的舞蹈相比,华盛顿确实让人产生置身小村落的感觉。
但是,不会有人弄错。这是全国政治的神经末端。政治神经都在这里汇聚。对于那些谋求功名利禄的人,这里当然并不是惟一的选择,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一个公众知识分子希望对那些已经成功的人发挥影响,华盛顿就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了。
于是,这里就汇聚了1500多家智库。他们的声音,每天在全世界范围里传播,他们的言论成为外国观察家们分析美国政策路向和脉动的论据。
这些智库的存在,最清楚地说明了美国政治的奥秘:一个人要想成功,所拥有的第一件和最后一件宝贝,不是别的,而是说服力。一个学者是这样,一个大的财团是这样,总统也是这样。
在华盛顿,流传着关于Lobby(游说)起源的故事:在白宫的斜对面,有一家旅馆,这家旅馆,是总统每天散步都要经过的地方,总统总要经过这里并且喝上一杯啤酒。于是,那些有事请求总统办的人,便在这家旅馆的大厅Lobby 里等候总统,他来的时候,趁机攀谈,已达其志。于是,大厅便获得了游说的含义。
游说是美国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无处不在的酒吧,是这样的场所,美国人总是一边聊天,一边一杯一杯地喝啤酒,这时,他们之间所进行的,是相互说服。家庭聚会上,来宾们先是端着酒杯,彼此聊天,正餐吃罢,还要接着谈一些严肃的话题。教堂里那些新入教者,也总是要发表演说。三大电视网的新闻节目,几乎总是千篇一律地在进行着政策辩论,他们在相互指责,也在彼此说服,他们辩论的目的,是为了说服观众。总统每周几乎都要发表广播讲话,向选民们阐述政府的政策,比如,很多总统的“炉边谈话”。
据说,“炉边谈话”首先是那位一心想当“热心布道的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开始的。在他刚刚宣誓就职不久,大萧条引起的银行危机非常厉害,全国一万八千五百六十九家银行,库存现金不过六十亿元左右,而每天的提款达到一亿二千万多万,华尔街证券交易所、芝加哥期货交易所都关张了。为了稳定局势,他想向全国发表讲话,他希望这次讲话讲的亲切一些,就像坐在自己家里那样。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华盛顿办事处主任哈里·布彻说:既然如此,那就叫“炉边谈话”好了,于是,这个名称就用了起来。威廉·曼彻斯特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他那象牙长烟嘴点着香烟,慢慢燃烧。他说:‘朋友们,我想告诉大家,过去这几天我们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下一步有打算怎么干’。”这次讲话,取得的效果非常好,以后的总统纷纷效仿这样的形式。因为水门事件下台的尼克松总统就成功地使用过这种形式。
在华盛顿,如果你提着一包礼品敲人家的门,主人大概会把你拒之门外。对这个问题,也是有争议的。布尔斯廷在谈论美国外交史的时候讲过一个例子:你给他一千万元时,他可能会骂你,想用这些臭钱收买我,但是,如果你给他一亿美元,它或许就觉得这些钱香喷喷的了。但是,我想布尔斯廷讲的不是日常发生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与其提着一包礼物,不如准备一个好的story故事 。你的故事只要打动了他,说服了他,就意味着你成功了。美国人对故事的说服力是那样的着迷,以至于在一些“小人”看来有些傻,于是想办法加以利用,比如那些被蛇头弄到美国的偷渡客,为了拿到绿卡,总要编造一些离奇的故事(通常是政治迫害),不少人的故事说服了美国人,从而得到了绿卡。
1990年10月10日,美国国会人权秘密会议上,一位名叫Nayirath的15岁科威特姑娘声泪俱下地诉说了一个故事:占领科威特的伊拉克军人残暴成性,他们将婴儿从医院的保育室里扔出去。这个故事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感动了总统布什,在此后五个星期的讲话中,他五次重复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对于说服美国人出兵海湾,起了作用。只是在战后才有人发现,原来这个姑娘是科威特驻美大使的女儿,她的故事只是一家受雇于科威特流亡政权的公关公司的把戏。
但是,如果从这个故事中得出结论说,美国人容易被欺骗,或者愿意容忍欺骗,那就错了。世界上很少有国家像美国那样不太容易出骗子,而且,一旦骗局被识破,惩罚是如此严厉的。比如克林顿与莱恩斯基的白宫风流史。我在美国期间,正值克林顿夫人新书出版,几大电视网每天都有克林顿夫人的镜头,同时,也回放一下几年前克林顿与莱恩斯基拥抱的历史画面,还有当时克林顿对国会信誓旦旦地说与莱恩斯基没有性关系的证词。美国人虽然不能容忍他与莱小姐的风流史,但更气愤而且法律无法通融的,还是总统竟然撒谎。还有就是《纽约时报》记者布莱尔编造新闻故事的丑闻。本来,《纽约时报》的发行人想大事化小,保住自己的爱将,但是,媒体和公众却紧追不舍,批评文章连篇累牍,引发了全国性的辩论。最后,《纽约时报》的执行编辑和常务总编辑不得不辞职。至于那位记者,他的职业生涯,算是玩完了。两位编辑辞职的第二天,《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等大报都在第一版发了消息,《纽约时报》、《今日美国报》、《芝加哥论坛报》还发表了社论。《国家评论》周刊的观点很有代表性。这家保守的杂志写到:《纽约时报》在发行人和总编辑手里实现了繁荣,但是,“成功将产生很多问题,更多的金钱和更广阔的报道区域将创造更多的明星记者,更多的自我放纵和更多的错误”,“这样的时报,注定要变得更大,更富和更坏”。想想看,这对一直傲视群雄的报纸来讲,是何等的羞辱啊?
在美国,做一个政治家,就意味着要会使用说服的手段。美国外国新闻中心主人保罗·丹尼告诉我,美国的政治家同世界上所有的政治家一样,都希望在自己的位置上呆得更长一些,而美国的特点在于,他要做到这一点,就要通过说服的办法,要向人民表明自己干得很好。作为文化性格的表现,美国的建筑,也体现着说服力原则,白宫是一个例子,它几乎与农舍差不多,不能与华盛顿纪念碑比,不能与林肯纪念堂比,当然更无法同帝国大厦比,不能与好莱坞影星们的豪宅比。旧金山的市政大楼,金碧辉煌,十分壮观,但是却遭到了强烈的批评,市长出来辩护说,市政大楼建得漂亮一些,可以显示旧金山的经济实力。我不知道市民是否接受了这个解释。总之,在美国,各种各样的权力只有在转变为说服力的时候,才有效。这种对说服力的强调,使行政权力,经济权力,以及其他各种权力,不敢过分骄矜,不敢盛气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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