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大题目，可写一本书，实际上也早已有人写过。此题目之所以大，因为这是一场持续30年(1889-1920)之久的改革运动，广泛而深刻地改变了美国社会，使这个国家不至于继续沿着歪道邪路走下去，不至于由于严重的不公正、不平等、贪婪、腐败现象而使社会变质糜烂。美国之所以有如今这样一个比较合理、比较稳定的社会，可以说是这场运动为之打下了良好基础。

进步运动的时代背景

19世纪末期的工业革命使美国社会迅速工业化、城市化和垄断资本主义化，也使这个“镀金时代”的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如果照此下去，美国社会的前景将不可设想。大公司、大企业将继续掠夺土地，掠夺自然资源，垄断市场，垄断州际贸易；各级政府会继续不加干涉、放任自流，贪官污吏继续和商贾富豪互相勾结，侵吞民脂民膏；工人们在血汗工厂流血流汗，童工、女工超时干活；工人没有组织工会和罢工的权利，妇女没有选举权，黑人更是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老百姓日常生活也无安全保障，食品有毒，药物掺假。

“镀金时代”的美国人普遍感到失望和沮丧，深陷迷茫和困惑。有个宗教领袖甚至说“到处看到人的美德在衰退和崩溃”。那是因为人们理想中的社会不复存在，就如经济学家亨利·乔治在其名著《进步与贫困》中所说：“希望之乡有如海市蜃楼一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可又看不到光明的前途。

当时美国人的普遍心态，由诗人埃德温·马卡姆的诗《扶锄人》表达了出来。《扶锄人》原是法国画家米勒的名画，画中一片田地上，一个精疲力竭的农夫弯腰弓背扶锄而立。面对这幅画，马卡姆写下这样的诗句：

世纪重负压弯他的腰板/他斜倚锄头，凝望着土地/他脸上满是岁月的呆滞/他的肩背，负荷着沉重的世弊/他该怎样指望他的未来/当反抗的旋风撼动所有堤岸/该如何回答他率直的问题/……他已沉默了几个世纪

这首诗当时发表在全国报刊上，打动了很多读者的心。对这样一个不公平的悲惨世界，美国各界进步人士终于无法容忍，终于要去抵制，去改变，要倡导进步主义，成立进步党，开展进步运动,从而把美国改变为一个真正进步的、平等的民主社会。其中宗教界人士也在急切考虑，如何恢复基督教新教道德价值、资本主义竞争和民主进程这三者之间的平衡关系，这种平衡由于镀金时代商业的无限扩张而遭到破坏，所以他们也赞赏进步主义，支持进步运动。

这个进步运动并不是很有组织，并不是所有政治、社会和经济改革都集中在一起同时进行，而是分别在不同领域内陆续开展，所以持续甚久，范围也广。有的历史学家甚至认为，这不是一场运动，而是在“进步主义”思潮影响下渐行渐远、逐步深刻的社会改革。

进步派人士当时分别呼吁采取各种改革措施，其中有：反对托拉斯，加强对铁路公司及其他大公司的控制和管理，改变身拥巨富的少数特权者控制整个社会的状况；促进市政改革，肃清市政的普遍腐败和混乱现象；对州和地方法律提案实行公民直接投票，国会参议员由选民而不是由州议会选举产生；实行累进所得税制，即收入越多交税越多的税制；禁用童工，限制对女工的剥削，等等。

进步运动的精神领袖们

当年支持和参与进步运动的人，上有总统、州长，下有广大中产阶级民众，另有一批冲锋陷阵的新闻记者，一批古道热肠的社会工作者，一批富有思想的知识分子。最早令人瞩目的则是纽约《麦克卢尔杂志》的3名“扒粪者”即揭黑幕记者：

林肯·斯蒂芬斯，他曾走访美国中部六七个城市，发现许多政客与企业家狼狈为奸，联手操纵城市的政治生活和经济命脉。他将所见所闻写成多篇文章，着重揭露官商勾结的腐败现象，在《麦克卢尔杂志》连续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后汇编成书以《城市之耻》为题出版。

艾达·米纳瓦·塔贝尔，她曾以5年时间调查、研究、写作美孚石油公司历史。当《美孚石油公司史》在《麦克卢尔杂志》连载时，全国为之震动。其文章写得冷静客观，证据确凿，将洛克菲勒及其合伙人实行石油垄断的种种手段揭露得淋漓尽致。美孚石油公司终于在进步运动中被迫解散。

雷·斯坦纳德·贝克，他的长篇报道《铁路公司受审判》揭露铁路公司的不法行为，深具说服力，促使罗斯福总统下决心扩大州际贸易委员会的权力，国会因此制定《铁路运输管理法》。

在“扒粪者”中，还有作家厄普顿·辛克莱，他的名著《屠场》描述芝加哥肉食加工厂工人的悲惨境遇，而对肉食加工厂污浊、肮脏状况的揭露引起全国人震惊，也惊动了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他立刻促使国会制定了《肉类检验法》和《洁净食品和药物管理法》。

在社会工作者中，有社会改革家简·亚当斯，她在芝加哥创办贫民福利机构“赫尔会所”，许多立志改革的人都来这个会所帮助一批批穷苦人和新移民。在许多人心目中，简·亚当斯是那一代“最伟大的女性”。

在知识分子中，有《新共和》杂志主编、政治哲学家赫伯特·克罗利，他主张在经济事务中继承汉密尔顿的传统，实行强有力且有效的政府管理，而放弃杰斐逊的极端自由、放任主义的传统。他认为，不干涉和放任自流政策只能使特殊利益集团的权力不断扩张，广大民众的处境日益恶化，从而使国家面临毁灭的危险。他的名著《美国生活的承诺》中的这些观点，被很多知识分子和政治领袖接受，对后来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新政”也有影响。

经济学家理查德·伊利，他也认为，为了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不公正现象，政府应该加强管理，更多干预经济领域，而不是实行放任主义。他尤其呼吁改善工厂条件，对工人实行义务教育，支持组织工会，禁用童工。

社会学家莱斯特·沃德，他激烈批判放任主义，认为政府干预是达到社会和谐的进步手段，保护弱者才能使社会得到发展；社会进步还要靠立法，因为立法是“社会集体智慧科学地控制各种社会力量以造福于社会的机制”。

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索尔斯坦·维布伦，他在《有闲阶级》一书里深刻分析了商业的掠夺性，并提出“炫耀性消费”概念，指出有些人购买商品与其说是为了使用和价值，不如说是为了炫耀地位和身份。

政府究竟要不要加强对经济领域的管理，在当时学术界有很大争议。保守学者鼓吹“社会达尔文主义”，以此作为放任主义的哲学基础。他们盲目搬用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认为人类社会也是自然进化，进步取决于自由竞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政府的任何干预只会阻碍进步，贫困和贫民窟是竞争的结果，由国家出面干涉来消灭贫困和贫民窟是一种错误。

进步运动的精神领袖们——亨利·乔治、赫伯特·克罗利和理查德·伊利，都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激烈批判者，在他们的影响下，罗斯福总统一上台就一改先前政府的软弱无能状态，把他的“大棒”指向托拉斯，指令司法部门控告它们，迫使它们解散。

支持进步运动的总统和劳工领袖

美国历史学家们指出，进步运动产生了3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威廉·塔夫脱、伍德罗·威尔逊，还有1名州长：罗伯特·拉福莱特。关于罗斯福和拉福莱特，笔者分别在《老罗斯福：对每个人都公平施政》和《威斯康星思想:改革的成功典范》二文中作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至于第27届总统塔夫脱，他继承“托拉斯炸弹”罗斯福的政策，4年内所提出的《反托拉斯诉讼案》比罗斯福7年内提出的多一倍，并宣布解散掌控33家子公司的新泽西美孚石油公司，在“联邦对美国烟草公司”诉讼案中，联邦最高法院宣布“烟草托拉斯”违犯《谢尔曼反托拉斯法》。

第28届总统威尔逊，他也继续反对托拉斯，所颁布的《克莱顿反托拉斯法》扩充和加强了《谢尔曼反托拉斯法》，但规定劳工组织不受反托拉斯法限制，允许工会组织罢工、联合抵制和设置纠察。

在进步运动中，还涌现了一批劳工运动领袖，如尤金·德布斯，他曾创办美国铁路工会和世界产业工人工会；塞缪尔·龚帕斯，他曾创办美国最大的劳工组织——美国劳工联合会，一直担任“劳联”主席，领导工人为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和改善劳动条件而斗争。

当时全国罢工斗争风起云涌，如1912年冬天，世界产业工人工会在马萨诸塞州劳伦斯组织纺织工人罢工，有许多女工参加，她们冒着凛冽寒风，不畏警察和军队在场，一边沿纠察线行进，一边唱歌:“我们的一生，到死都汗水淋淋；我们挨饿，不论身体或心灵；给我们面包，也把玫瑰给我们。”这次罢工后被称为“面包和玫瑰”罢工。

各地罢工斗争都取得一定的胜利，不少资本家改善了对工人的态度。如汽车大王亨利·福特，他是当时第一个给工人增加工资的老板，还改善了车间工作条件。他管理其“福特汽车公司”不是高高在上，随意发号施令，而是深入车间，和工人一起商量业务。有人因此说，福特虽不是“圣人”，却是为劳工阶级改善条件的先行者。

文艺界的进步主义思潮

不只是罢工的纺织女工，其实是所有的美国人，都不仅需要面包，要温饱，要比较优裕的物质生活，同时也需要玫瑰，要爱心，要比较多彩的精神生活。可喜的是，在整个进步运动中，由于进步主义思潮的影响，全国文艺创作、学术研究等方面都出现了新气象，可谓名家迭出、作品丰富。

美术界出了个“垃圾箱画派”，主张写实主义，发扬了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托马斯·埃金斯的优秀传统。他们大多以城市的日常生活为题材，不回避描绘“垃圾箱”即城市的阴暗面。

诗歌界出现了诗人卡尔·桑德堡和维切尔·林赛，前者用诗歌赞美普通人民，被誉为“人民之声”；后者徒步旅行全国，到处为民众朗诵，被称为“现代行吟诗人”。

音乐界有杰出的作曲家查尔斯·艾夫斯，他善于在交响乐中引用美国传统的圣歌、爱国歌曲、流行音乐和爵士乐的旋律，在作曲技法上也有很多创新，被公认为美国音乐的真正奠基人。

建筑界有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他倡导“有机建筑”，即主张建筑形式、功能、场地和材料的一体化，建筑风格应服从于人们的需要，其新颖设计甚至对欧洲国家的现代建筑也具有深刻影响。

学术界出了历史学家查尔斯·比德和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他们记录进步运动的历程，重新阐释美国的历史，有助于公民和立法者增进对民主社会的理解。

另需指出的是，进步运动中还包括“进步教育运动”。这个教育改革运动以卢梭等欧洲思想家的教育理论为指导思想，对强调死读书和惩戒的传统学校教育提出挑战。哲学家约翰·杜威将其实用主义哲学运用于教育，主张对职业训练和文化课程同样重视，以培养学生合作解决实际问题及应对社会、环境变化的能力，他所在的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成了传播进步教育思想的主要中心。1919年进步教育协会的成立进一步推动了教育改革。

本文最后无意全面总结进步运动的成果，而想摘集历史学家阿瑟·林克所著《美国时代》一书中的几句话来概括这场改革运动：

这是一场争取社会正义运动。

它是美国历史上最有意义、最有成果的重大社会改革之一。

它反抗那种保证身拥巨富的少数特权者永远统治下去的态势。

它要建立一种造福于全体人民的人道的、民主的政治制度。

经过这场运动，明目张胆进行贪污贿赂的时代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