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变迁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有过“脱亚入欧”主张与实践，而中国近代史上有过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说。从字面上看，“中体西用说”，不偏不倚，折中调和，简直是无懈可击。但实际上文化的变迁不可能是按照这个模式进行的。

殷海光先生曾经在其《中国文化展望》第十章，《中体西用说》（《殷海光文集》第三卷，《文化篇》，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251—252页。)一文中例举过一个故事。就是澳洲在西方殖民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到澳洲的土居民族的本土文化的解体，只是因为一把斧头的改变。在受到西方文明的殖民之前，这里的居民使用的是一种特殊岩石制造成的斧头，这是他们生产劳动的最主要的工具，而且这种岩石也非常不容易得到，需要一系列的复杂的交易程序及相关仪式，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石头制作的斧头的技术与手续牢牢地控制在老人手里，因此，这个土著族群的权力都是牢牢地控制在老者手里的。斧头的交易与制作技术的垄断，成为这个土著居民的权力的来源与象征。

但是，对这种土著居民文化带来灾难性毁灭的是殖民者从欧洲第一次把铁斧头带入了这个土著族。无疑铁斧要比石斧要优越得多，使用起来也利索坚固耐用得多。很快，在这个部落，铁斧在这个部落就代替了石斧。欧洲殖民者再把制作铁斧的技术教给这个部落的年轻人，结果年轻人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而只掌握了石斧的老者反而要向年轻人借铁斧使用。这样，以石斧为标志的仪式、权力体系遭受了空前的颠覆。土著文化及权力体系随着欧洲铁斧的出现了败落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因为器物的变化而导致文化与制度上的变化的案例。其实所谓文化的变迁，大多是在器物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之后，文化与制度也相应产生变化的。比如，火药的出现，使人类的生产与战争进入了热兵器的时代，纸的制造，使人类的文化载体出现了空前的繁荣，知识的积累速度也变得更为迅速了。指南针的出现，使人类进入了一个大规模航海探宝的时代。在澳洲的土著人中，一把铁斧就足以破坏他们原来的文化。说明文化的体用之说是站不住脚的。一些器物上的变化导致思想观念及相关制度的变化。反过来，人们思想认识上的改变，也会导致相应器物的改变。这里面不存在哪个决定哪个的问题。文化变迁是一个混沌的，开放的、立体动态形态的变化。文化变迁的关键是开放、交流与自由。假如澳洲土著老人一开始就禁止欧洲的石斧传入澳洲，而且对使用石斧者格杀无论，那么土著文化就可以得到维持，如果要解决使用铁斧还是使用石斧的问题，就最终要诉诸武力，也就是让持有铁斧者与持有石斧者开战，看看哪种斧头更厉害。这就是中国“鸦片战争”之中的第一次两种文化的坚硬碰撞。

文化在自由、开放、交流、多元化的变化中，文化内在的逻辑及人生产与生活的自然趋势会把这多元化的文化选择出来，而不断地淘汰那些已经不能够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及生产方式的文化与制度。在自由、开放的环境下，这种文化的变迁不需要使用武力，但是，如果是在封闭、禁锢、保守与一元化控制之下，打破坚冰的方式只有通过武力，或者通过和平演变、渐进改革才能够取得。任何封闭、保守、禁锢与一元化控制的后面都是特殊利益，而且是缺乏生命活力的结果。因为这种文化害怕在自由、开放、交流及多元化选择中遭受被自然淘汰的命运。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是不怕自由、开放、交流及多元化的，因为它本身就是有竞争力的，充满自信心的。

中国当下传统文化势力抬头，保守势力在国内泛滥成灾。其主要的依托不是在自由、开放及文化交流中完成，相反，是借助公权，利用经济势力，运用公权，甚至专政的方式来达到的。如果任其自由、开放与交流，则中国传统文化会有澳洲的石斧那样被淘汰的命运。因此在中国持有石斧利器的中国老人就拼命禁止欧洲的铁斧引入。以便维护自己的特殊利益及特殊权力。但是，在当今世界潮流之下，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越是遭受外在压力的时候，越是表现为内部的疯狂。全国各地，到处挖地下鬼来祭拜，装神弄鬼，蔚然成风。

但是，中国现在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西方的铁斧的传入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化时代。要想完全阻止人的思想向外探求奥秘已经是不太可能了。而且，要想完全封锁思想信息也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真正能够在人们头脑里扎根，并且经受住现实生活的检验的东西，必然是要有利于人的生命质量的提升的东西，有利于人的生存的东西。中国传统文化——这个古老而沉重的文化，现在面临的是一次严峻的挑战。继而需要来一次交流、碰撞，反复磨合，重新选择。而检验的武器就是每一个人生命的选择。但是，前提必须是自由、开放的社会。中国传统文化是优是劣，先要经过人们的自然选择。比如，中国后一代要不要学京剧，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你一边放美国好莱乌大片，一边放中国京腔京韵，如果学生愿意选择唱京剧，则让他们学唱无妨，如果他们还是觉得美国的好莱坞大片过瘾，则不妨让他们看看好莱坞大片。缺乏自然选择的文化保守，其实就是文化强迫，文化强奸。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一个时代会有一个时代的爱好。上一代人认为好的东西，下一代人因为生存的环境与生活方式不同了，则不一定会感觉有多好。如果借用垄断的教育权来强迫后代来学，则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只是劳民伤财，损害下一代身心健康而已。

当代中国的从欧美等西方国家引进的新铁斧就是电脑与互联网。这使得我们的文化由原来的越老越值钱的成长顺序，变成了今天的越年轻就越有优势。中国文化变迁，其实也遇到了当年澳洲殖民地从欧洲引入了新铁斧一样的问题。老年人在电脑与互联网面前感动自己被冷落了，被边缘化了，再无法融入到新时代里来，无法与新生代交流沟通了。因此，掌握了文化与教育大权的老年人就动用起“强迫”、“禁止”之类的行政硬权力来维护他们失落的伊甸园。这种行为，既可以看作是文化中的保守势力的垂死挣扎，也可以看作是老一代对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的无可奈何的哀叹。保守的与新兴的，永远都会在一个社会中呈现拉锯战。此消彼长，永无止境。但是，不同的是，在开放社会里，保守文化留存下来的仍然是人类文化的精华，因为他们居然抵抗住了新兴力量的打击，而没有被淘汰掉。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当今开放的西方社会，他们总是把三样文化形态保护得非常好：最原始的自然生态。最古老的文化遗址。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而且三者相安无事，甚至相得益彰。但是，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文化的选择是谈不上的，因此剧烈的激变就成为这个社会的常态。有时上演尊孔读经的复古主义，有时上演破四旧，砸烂一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有时认定人定胜天，愚公移山，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现在则是与天和谐，与地和谐，与人和谐其乐无穷。什么事都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徘徊。

文化变迁，自由开放，顺其自然，各美其美，让每个人的生命作出最后的抉择。因为人的生命是最好的文化载体，生命的感觉是文化的最好检验方式。所有的文化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所有的文化被人创造出来都是为提升人的生命质量与生活幸福感的。问题是让一部分人的特殊利益得到保障，还是让每一个人的生命的尊重得到保障，这才是文化分歧的核心。太监、宫女文化就是专制主义文化的产物，是制造出来让那个独夫民贼享乐来的。中国目前泛滥成灾的文化复古主义的全部奥秘其实都在这里了。

2008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