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马来西亚真的能够在巴达维任期内完成从“魅力型权威”向“法理型权威”的转变吗？安瓦尔事件，透露出的信息恐怕远不那么简单。

　　安瓦尔，曾是马哈蒂尔亲自选定的接班人，从1980年代中期始，马哈蒂尔就一直把安瓦尔当“储君”一样培养。然而6年前，已是马来西亚副总理的安瓦尔却最终被马哈蒂尔放弃。安瓦尔不但被罢官，而且身陷囹圄。这也因此为马来西亚政局留下了“隐忧”。

　　安瓦尔案：刑事案还是政治案

　　1997年的东亚金融危机，对马来西亚而言可谓雪上加霜。金融危机不但让马来西亚在经济上遭受重创，而在政治上，继在印尼摧垮苏哈托政权之后，又让马哈蒂尔在马来西亚感受到巨大的震荡。

　　长期保持低调、对马哈蒂尔言听计从的安瓦尔，公开指责马哈蒂尔的经济政策。在对待金融危机的态度上，马哈蒂尔痛斥危机的罪魁祸首索罗斯之流和居心不良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而当时兼任财政部长的安瓦尔则强调国内经济体制的弊端，并主张接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建议。在政治上，马哈蒂尔一向蔑视西方的价值说教，崇尚权威主义，而安瓦尔则对西方的民主价值观表示欣赏。最不能令马哈蒂尔容忍的是，安瓦尔及其支持者将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了高层领导，公开呼吁开展一场反朋党主义、贪污腐败和任人唯亲的运动。在马哈蒂尔看来，安瓦尔大有抢班夺权之势。

　　在这种背景下，马哈蒂尔先是不顾安瓦尔的反对，在国内实施全面资本管制，应对金融危机。然后又以不道德为名革除安瓦尔财长职务。接着，经过旷日持久的审理，1999年4月，马来西亚高等法庭裁决，安瓦尔渎职罪名成立，处以6年监禁。2000年8月8日，马来西亚高等法庭又以“不正当性行为”的罪名，再次判处安瓦尔9年监禁，合计15年监禁。对于这次判决，安瓦尔的支持者认为这是一次政治审判。联合国、世界银行、法理学家国际委员会等国际组织，美国、澳大利亚等西方国家也认为“(审判)一点儿也不公正”。

　　尽管安瓦尔因在狱中“表现不错”而获得减刑，但他却从未放弃过上诉。马哈蒂尔从政界退隐让安瓦尔看到了“翻盘”的希望。许多人甚至认为，巴达维执政后会很快释放安瓦尔，解除这一政治定时炸弹。比外界的推测晚了一些，今年9月马来西亚高等法庭终于以证据不足，推翻了自己曾经作出的、指控安瓦尔“不正当性行为”的疑问重重的判决。

　　司法独立的胜利？

　　安瓦尔的获释，让许多人感到释然。许多人认为，这标志着马来西亚司法独立、司法公正的实现。但从安瓦尔自己的话中，我们也许可以发现点什么。获释后的安瓦尔对记者说，“如果是马哈蒂尔，他不可能允许这样的判决。”安瓦尔还表示他不会怨恨马哈蒂尔，而且对巴达维这个过去的政敌表示了谢意。显然，没有巴达维，安瓦尔不可能这么快获释。

　　马来西亚，正处在马哈蒂尔和巴达维权力交替的微妙时刻。权威主义的存在，仍然是马来西亚国情的需要，或者说是巴达维掌控权力的需要。事实上，今天的巴达维仍然严密地控制着马来西亚的国家与社会。这同马哈蒂尔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的手段、方式、形象更为人们所接受。

　　巴达维自知政治根基浅薄，个人威望也不可同马哈蒂尔同日而语，因此从他执政之日起，便精心打造其政治资本，力争树立自己的新形象。

　　为此，他采取了一系列的举动。其中一个大的动作就是向贪污腐败宣战。可以说，这同安瓦尔当初的主张并无不同。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巴达维查处了一批贪污案件，其中包括一些高官。所以，尽管马来西亚的反贪任务仍十分艰巨，但巴达维的口碑和人望却得以渐渐树立起来。目前，他在马来西亚政治中的地位已无人能够挑战。

　　然而，国内政局不稳却成为巴达维执政以来的心头大患，最大问题就是执政党巫统内部由于安瓦尔案件引起的裂痕。忠于安瓦尔的死硬派仍在党内有一定影响，妨碍着党内的团结。要真正巩固自己的地位，提升自己的威望，团结全党，医好心头之患，应该说释放安瓦尔是一剂良药。

　　在今年3月全国大选之前，马国内就有不少人推测巴达维可能提前释放安瓦尔。但结果并没有发生。今天看来，估计是初掌大权的巴达维当时还没有足够把握——过早释放安瓦尔有可能助长反对党势力，影响巫统的选票，进而威胁自己的地位。而现在这个时机对于巴达维而言应该说是比较恰当的。因为本月晚些时候，主要执政党巫统将举行党内选举。一般认为巫统党选比全国大选更加重要。这时释放安瓦尔，有利于促进党内团结，同时也能更加巩固巴达维在党内的地位。对安瓦尔减罪释放的宣判日期一再推迟，以及后来巴达维总理的女婿凯利、马哈蒂尔妻子的姐姐莎丽哈，去看望获释后的安瓦尔，这一切都似乎给外界留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印象。

　　马哈蒂尔退休之后

　　按照东方的文化，一个政权的接班人对其前任留下的政治遗产会相当尊重。安瓦尔是在马哈蒂尔当政期间判刑入狱的，而在马哈蒂尔下野后不到一年，便对安改判减罪释放，这岂不是无视马哈蒂尔的权威？巴达维也是马哈蒂尔选定的接班人，他真的是不顾及马哈蒂尔的恩德，而另搞一套吗？

　　马来西亚的政治文化与越南、新加坡等东亚国家略有不同。在一个政治家下野之后，尽管也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时间却会让其影响日渐式微。马来西亚开国元勋和建国之父东古·拉赫曼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今天的拉赫曼不仅失去了政治影响，甚至还成为横遭打压的反对党领袖。

　　尽管马哈蒂尔退休后并未隐居赋闲，还不时出现在各种场合，甚至国际舞台，但其说话的分量和影响力已不可同当政时同日而语。最近马哈蒂尔在沙巴大学演讲中提到要减少马来人在国营企业中的股份，从原来的30％降到20％，以便使企业更有活力。对于这种具有政策性的主张，媒体的反应竟极为冷淡。其影响的微弱可见一斑。

　　关于安瓦尔的获释，马哈蒂尔本人对此也显得无可奈何，他本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马哈蒂尔也表示，“我从不后悔对安瓦尔的态度，我也从未授意他人通过司法阴谋来陷害他，我对这一判决结果稍感吃惊。我不会因为这一判决而睡不香，我仍然坚信他有罪，我的良心是公正的。”但他又说，这是法庭的最后判决，他不会去质疑这一判决。马哈蒂尔妻子的姐姐莎丽哈在探望获释的安瓦尔后，对记者说，马哈蒂尔其实可让安瓦尔在他任内恢复自由，但马哈蒂尔交给阿都拉(指巴达维)去做。马哈蒂尔刻意让安瓦尔在阿都拉接任总理1后获释，以使人民支持阿都拉。

　　还应指出，就巴达维执政以来的表现来说，他也一直试图走出马哈蒂尔的政治影响阴影。这是因为马哈蒂尔的强硬、独断和口不择言的确让马来西亚许多人不满，巴达维要树立自己的威望，就必须另辟新风，而不能靠马哈蒂尔的余荫。当树自己的威望同尊重马哈蒂尔的影响发生冲突，巴达维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民主化出现转机？

　　如前所述，巴达维治下的马来西亚仍将是一个权威主义国家，即使安瓦尔获释，这一情况也不会有大的改观。这是因为，首先，安瓦尔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虽然他“不正当性行为”的罪名得以免除，但此前的渎职罪及刑期并未撤销，这意味着他在获释后的5年内不得竞选议员，因为联邦宪法规定凡被判坐牢超过1年或罚款超过2000林吉特，就会失去5年参选的资格。这意味着安瓦尔到2008年4月才能完全恢复他的参政权。其次，以安瓦尔为顾问的人民公正党的势力近年来已大大削弱，根本不可能对巫统构成任何威胁。亲安瓦尔民主派势力很可能因为政府同安瓦尔的和解而减少对政府的不满，因为人民公正党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争取安瓦尔的获释。

　　安瓦尔获释不会触动马来西亚的政治框架出现什么实质变化，但它确实可能标志马国政坛会出现一些新气象。

　　第一，政府可能较前更宽容地对待反对派势力。安瓦尔获释后，副总理斯里纳吉说，反对党领袖如果愿意与政府合作，政府乐意接受。他说，这是因为政府要把我国塑造成和谐的国家，而这份努力需要各界的协助。“虽然可能在某方面，政府与反对党持有不同的理念、政见，但是其实双方都可以合作”。

　　第二，反对党也会更多地采取更温和的手段进行和平的、合法的斗争。安瓦尔获释后宣称，今后他将以和平方式展开政治改革运动。

　　第三，政府有可能创造一种更加宽松、协商、合作的政治氛围，去讨论、缓解和解决各种对马国社会稳定构成威胁的各种社会问题。

　　所有这些也可能成为马来西亚社会民主转型的前奏，但真正转型还是未来的事。（张锡镇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