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个留学生中文班里教中文,得到许多有意思的经验。 这个班里的二十几位学生多一半来自美国最好的大学,有过学习中文的经历,是出色而且富有个性的年轻人。但是人一聪明,就很麻烦。他们在课堂上几乎都是"刺儿头",因为思想太活跃。他们差不多都自认为很有见地(而且看来的确如此),并且想把这见地表达出来。 这里的教书方式采用的是开放式教学方法,上课即是讨论。教师每天都必须准备大量有针对性的例句和相应的话题,引起交谈甚至争论,否则就会很尴尬。您一个人讲?那是最糟糕的情形。要上好这样的一堂课,对教师和学生的要求都很高。就学生方面看,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教学方式,所以不成问题,上课特爱发言。成问题的是没有这种经验的中国老师,比如我,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不太适应,找不到那么多有趣的问题问他们。比如你不知道那些美国学生的脑袋里想些什么,课文中有胡适先生早期的一篇文章,本是赞美西方文明批判中国社会弊病的,可是这些学生却认为胡适先生有点幼稚,因为并没有理想的社会。看上去学生们也乐于批判自己的社会,并没有为西方文明而沾沾自喜的样子。 不过,我很快就喜欢上这种教学方式了,因为这是一种智力活动。 在课堂上,讨论的问题是多种多样的,关涉的经常是人类面临的大问题,比如环境污染和环境保护;南北国家的贸易摩擦;人们对待动物的不同观念;妇女地位问题;科技进步有没有危害;等等。甚至也有关于后殖民主义理论的话题和风行美国大学校园的"PC"(POLITICALCORRECTNESS,即"政治正确性")问题。谈到后面这样的话题,美国学生会激动得忘乎所以,争论起来热烈无比。从这一点看,说美国人是政治动物,那一点都不错。所谓"政治正确性"问题是近十几年来美国社会人权观念变化在语言上的反映,的确值得认真对待。这里的关键,就是要避免犯"歧视"的政治错误。这问题照理在哪一个国家都存在,但是如果没有美国那样的文化背景和人文环境,就不大可能成为问题。 在美国,不仅有种族问题,也有特殊人群和弱势文化团体的存在,有女性问题堕胎问题人权问题等等。谈论这些事情,用以往的方式是不行的,那显得太过时而且不平等,惹人侧目。你必须具有平等的理念,不存偏见,尤其是在谈论弱势人群的时候。因了这理想,就出现了许多亲切曲折的新名词,以代替过去的被认为有偏见的词汇。据说这些新词汇的使用频率以政治家阶层和大学校园里为最高,可见事情的缘起和这部分人有密切的关系。因而,这些新词汇的流行差不多是自上而下的,或说是从知识阶层流传到公众的。比如你不能管黑人叫黑人,更不能叫带有侮辱意味的黑鬼,得叫非洲裔美国人(美籍非洲人),相应地,白人也就成了欧洲裔美国人;而矮子或侏儒应被称呼为"在高度上受到挑战的人";近视眼叫"视力受损害者";至于残疾人,你得叫他们"能力受到挑战者"(中国也逐渐改变了管残疾人叫残废的习惯,看来也是一个"PC"问题),否则就是歧视。不过,如此稀奇的语言也造成一些不便,所以社会上也出现很多讽刺性笑话。而大学里关于"PC"的讨论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这一点在这个班里表现得特别明显。坚持"政治正确性"的学生说政治上的平等是重要的,另一方认为这只不过是文字游戏,因为社会深层结构并未改变。可是对方学生不屈不挠地说,形式平等终会慢慢改变人们的观念,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逢到这种时候,就是对老师的考验。你不能目瞪口呆地听由他们越扯越远。这时最好的法子就是想一个小问题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比如太太出去工作,男人留在家里做家务怎么样?虽然意犹未尽,学生们多半会顺着新话题谈起来。一般来讲,学生们的想法是多样化的,讨论起来有争论也有妥协。 仔细观察下来,我发现这些美国学生非常善于交谈。这意思是说,谈话是有效的,是双方的事情,话题能够一步一步深入,而不是各说各的,谁也听不进谁的。在这意义上,可说善于交谈其实也就是善于倾听,而善于倾听多半表现出来的是思想的宽容性。以往不管是在电视里,还是日常生活中,我都发现很多自说自话的情形,要不就是在平面上谈话,问题总是不能深入下去。看来,说话虽然大家都会,交谈却是需要学习和锻炼的。而这种学习和训练,我认为在学校里进行是最有实效的,方法就是开放式的课堂,讨论式的授课。可惜,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听老师讲,而自己从来不说话的。老师一般也不鼓励学生提问和发言,只是顾自讲去;学生呢,从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怕出错。这样,不仅教师和学生之间没有交谈的习惯,学生和学生之间也没有交谈的习惯。时间长了,就只有一种声音了。这样的情形极易养成单向度的思维和自以为是的态度,甚至造就极权的基础。表面看起来缺乏的是交谈的习惯,但是失去的却可能是宽容的态度和多元的观念。 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比如在这个中文班里,如果你只想讲你知道的那点东西(并且还愚蠢地没有注意到让学生加入),对不起,学生会明显不耐烦起来。总有几个聪明的学生要举起手,对你说,"老师,你说发展就一定带来好的结果吗?""科技进步肯定是人类的福音?"对你认为无可怀疑的事情来点疑问,对无须讨论的事情争论一下。时间久了,谁还敢总是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的看法最正确,其它的都是谬误呢。人就真的开始对无可置疑的事情怀疑起来,开始从不同角度来想事情,并且想要倾听相反的想法。人们思想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许并不都是合情合理的,重要的是允许歧见。这或许就是多元思想产生的基点。由小见大,人类的知识说不定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而一个社会的宽容气氛也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在多元的社会里,有五花八门的思想方式并不稀奇,生活方式的多样化和离奇古怪也很正常,在这样的氛围里,也产生新鲜而富有活力的思想和观念,才是值得注意的。生态观念和环境保护思想的产生,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绿色思潮挑战的是人对自然的统治心态,反省和批判的是以往的政治体制和经济发展模式。但是绿色思潮没有被其所反对的体制遮蔽,反而蔚为大观,并演成公民普遍的绿色行为。我想,这不是偶然的。一个社会的知识积累和多元化程度直接刺激了思想的活力,培育出多样的思想果实。环境污染问题在日本也早就出现了,可是环境保护思想却没在日本产生,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问题,一种思想的出现一定是有文化的土壤的。 这些学生普遍关注环境污染问题和动物的生存状态。这不奇怪,因为受绿色思潮影响既久,环境问题的思考也就成了思想背景。这些学生既到了中国,对中国的环境和动物问题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上课时经常说起。比如多数学生也去过台湾,所以比较台北和北京的空气和污染程度成了他们的家常话题,自然,我得说这也是我爱提起的问题之一。此外,我注意到,在四年级的二十几名学生里,就有五名学生是吃素的,比例相当高。我曾经询问过他们为何素食。他们回答的理由虽然不同,观念都差不多:主要是出于对环境或者对动物的考虑。 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名叫方迈可,刚上大学二年级,学中文却已经好几年了,吃素也有好几年了。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敢杀死动物就不应该吃动物的肉。几年前,他在朋友家里遇到这个问题:大家都不敢杀死一条活鱼。最后大家同意,既然不敢杀,就不应该吃。他的朋友中有没有坚持到现在的我没有问,但他却真的不吃动物肉了。他的动物观念和严格的自我要求令人惊诧。他觉得动物的生命也是值得同情的,人应该爱护它们,而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只是说说,更要在生活中实行。这或许和他的性格有关:这是一个认真和富有想象力的人。他患有一种不能集中注意力的病,大类于儿童多动症。第一堂课过后,他就主动和我说他有这样的问题。我照着中国人替别人着想的普通做法,说那不算病,没什么。他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认真地说,那是一种病。他并不想隐瞒这一点。我只好说,上课的时候我会注意这一点。后来我看他写的作文,虽然只有不连贯的几句,内容却很奇异,很有才华。他自学吹萨科斯管,吹得极为动听。我想,他想要做的事,只要不涉及别人,一定能够成功。 梅丹妮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子,马上就要进入哈佛大学东亚系修研究生课程。她不仅长得美,也很有智慧。她在课堂上回答提问总是很有见地,这多半是因为她的中文在班里是最好的。她不知打哪儿知道那么多"文革"词汇,还会唱语录歌什么的。她的幽默感经常表现在造句里,比如"人民解放军抓到一个特务"、"美国并不是遍地黄金的国家"之类的。梅丹妮也吃素,她的理由纯粹是为了环境保护。八十年代早期,一些跨国公司和大汉堡包连琐店曾在巴西等国买来大片原始森林,砍掉林木,修建养牛场,以便制造更多汉堡包,在世界范围内扩大经营。这种大面积毁坏热带雨林、对地球环境和气候造成不良影响的做法,曾经引起西方国家一些民间环保组织的强烈抗议。这些来自民间的抗议声使得这个话题成为一个全球问题。当时,梅丹妮只有十岁左右,但是她决定不再吃牛肉和其他动物肉,来支持环保人士的抗议,结果她成了一个实践的素食主义者。当然,在一般人看来,保护环境不一定非要不吃肉不可,那未免太严酷了。可是,这个女孩子就做到这一点。她不肯和自己的观念相违背。到后来,她和我说,吃素已经非常习惯了。 还有一个高大的学生新近开始素食。他总是吃不饱,或者总是饿,可是依然坚持素食。尽管在中国吃素的人不多,素餐馆很难找到,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到处去发现素菜。他是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有一次,我和他打羽毛球。打着打着,他拿起羽毛球对我说,这是鸭子毛做的。他很羞愧地说不应该利用动物。通常,我在旁人眼里也是一个爱护动物的人,但是一般说来我并不反对所有利用动物的事情(否则你在中国就无法推行动物保护事业),我反对的是残酷地利用动物(包括家养动物)的行为,反对利用野生动物尤其是珍惜野生动物。但是我很尊重他的想法,也很希望实行这样生活的人越来越多。我知道他的理想很高,虽然难以实行,但是值得尊敬。 另外两名素食的学生没有那么严格。他们属于不吃陆地动物但是食用鱼类的素食者。这样的素食者早在本世纪初期就有。印哲甘地在英国留学时就注意到有这样一种素食观点。据他的记述,不吃兽类只吃少量鱼类的素食者,在当时的英国相当多。在我们这里,通常人们会觉得吃鱼也就不属于素食者。现在,在有些国家,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也想要减少对动物的伤害,尤其是对那些智力较高的大型哺乳动物的伤害。他们有自己的看法,并且愿意克制一己之欲望来印证这看法。这种俭省地对待自然的生活态度,也令人心动。 我和这些学生在一起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的工作主要是帮助他们提高说中国话的能力,尤其是正确地说中国话的能力。在这之外,我得说我也是一个学习者。中国人欣赏教学相长。我看这极聪明。这些美国青年人成长的年代,是文化和思想呈多元发展的时期,也是绿色思潮大行于世的时代。他们所受到的熏陶和影响表现于他们的言谈和行为中。我观察他们,就如观察美国社会的一个方面一样,幸好,他们所代表的文化潮流是绿色的和多元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相当比例的学生在努力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要知道美国人均消耗的资源远远高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所消耗的)。这正应合了深入发展的绿色运动的方向:人类只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有可能挽救支离破碎的地球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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