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国土。临行前,一位经验丰富的朋友向我谈起美国和德国之间的差异,他说:"在美国,你可能会被捧到天上,然后再重重地摔倒在地;而在德国,你会先被击倒在地,然后又慢慢地站立起来。" 他的经验之谈得到了证实。每个把孩子送进美国学校读书的外国人,都能实地感受到美国人称之为"高期望值"的精神法宝的效力。美国老师反复对孩子们说:"你很棒!我们相信你!你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事实上,你能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一迈克尔?乔丹、比尔?盖茨、甚至美国总统。"在欧洲人看来,这样天真的"美国梦"是大可置疑的,而美国人却不是在信口开河。这些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代表了美国人对生活的基本认识:世界就在你的面前,抓住它,它就会在你的掌握之中。 德国人不欣赏不着边际的舰。在他们看来,第一位发现某件产品、某个项目或某位同事的问题的人才算得上智者;随意表扬别人的人不是在妄下论断,就是在讨好溜须,或者想赖掉欠对方的债。在德国这样的传统社会里,人们并不看重美国人推崇的无形的精神力量,包括勇敢、乐观和自信。 我亲眼所见的美国和德国对"伟哥"的不同宣传方式,绝好地证明了这种鲜明的反差。在美国的电视屏幕上,落选的共和党总统竞选人鲍勃?多尔满面春风,为"伟哥"翘起了大拇指。动过前列腺手术后,他服用了这种神奇的药丸,结果像成千上万的美国男性一样,重新焕发了激情和活力。 在德国,对这种神秘药物的报道同样唤起了男人们的热情??他们在泌尿科的门诊部前排起了长队。在德国电视台对"伟哥"的专题报道中,你看到的是医学专家那副深切关注而又忧心忡忡的面容,听到的是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如果你想尝尝头晕目眩、头痛、胃痛和失明的滋味,再冒一次犯心脏病的风险,那么,去服"伟哥"好了!当美国人倾倒于"伟哥"的魔力,为无数男同胞重获新生而欢呼雀跃的时候,德国人却在关注因服用"伟哥"而一命呜呼的6名男同胞的遭遇。媒体再三警告那些幸存者:尽早去看心理医生,以免重蹈覆辙!美国人和德国人对"伟哥"的态度大相径庭,孰是孰非,且不作论断。但是,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个问题就是,"你愿意做一个翘拇指的乐观主义者,还是一个摇头叹息的悲观主义者?" 想识别美国人的礼貌、称赞和善意的谎言是件不容易的事。我曾经和两个美国朋友去拜访一位熟人的新居。我们一面四处观瞧,一面赞不绝口:"哇!太妙了!""太奇特了!"直说得主人喜不自禁。随后,他兴致勃勃地把我们引进了厨房。这里装饰华丽而又俗不可耐,所有的物件毫不匹配??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玫瑰红的地毯,柚木框橱上安着镀金的把手,笨重的餐椅环绕着椭圆形的玻璃餐桌。然而面对这样拙劣到家的设计,我的两个美国朋友居然还在争先恐后地大加称赞,这不免叫我心生疑窦。我们迫不及待地借故溜了出来,一到大街上,他俩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连声叫道"从来没见过这样蹩脚的厨房!" 经过这件事后,我对美国人慷慨奉送给我的赞美之词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我自问,这些友善的人们出门之后又会怎样编排我呢?而当某位美国编辑给我的文章的评语只是"很有趣"时,我知道他可能付我稿酬,但决不会把它发表出来。 话虽这样说,如果你问我,究竟喜欢美国人的虚伪的客套,还是德国人的诚实的冒犯,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美国的激励文化和积极乐观的夸大之词让我受益匪浅。每次踏上美国的国土,总有置身在"健康度假村"之感:在这里,我可以远离充斥德国的怀疑的氛围和贬损的话语,让饱受压抑和打击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所以,为什么不大声感谢美国和美国人带给我的快乐呢?即便这快乐是谎言编织的。 当然,美国人的善意是有限度的,这一点我早有察觉,因为他们曾刨根问底地打听我的家史。我的经验是,初次相见,美国人首先会把我看作德国人,迅速测试完毕,才把我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这方面,美国的媒体更是兴趣盎然。在美国的电视节目中,德国人的形象频频出现,德语也时有耳闻。这样风光露脸的事本来是其他少数民族羡慕不已的,然而事实却不然,因为屏幕上的每个人物和事件的背景几乎都和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段黑暗的历史相关。 这并不是说,仅仅因为我和我的同胞是德国人,美国人就不信任我们。认为全体德国人(包括战后新生代)应对那场战争集体负罪的观点,早已被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摒弃了。但下层美国人却不然,一旦他们知道你的德国血统,总会不失礼貌地去揭那个疮疤。 据我所知,许多在美国生活的德国人都经历过自我改造的过程:为了打消美国人对德国人的成见,他们竭力打磨自己身上的德国人的印迹。首先,你必须杜绝好莱坞影片中的德国鬼子的惯用语,像"站住!"、"过来!"、"注意!"??即使您的孩子正要闯红灯,险情一触即发。其次,你要避免取"沃尔夫冈"、"汉斯"、"阿道夫"之类的德国鬼子的名字。另外,即使毫无幽默感也要努力幽它一默,切忌显得深沉而又严肃。总之,要表现得像一个誓与纳粹彻底决裂的"德国好人":满怀愧疚之情,鄙视德国人的爱国激清,对德国的统一不以为然。 然而,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美国影视作品中的德国人形象永远都是那么"经典":金发碧眼,肤色白皙,相貌英俊,然而,却身着一身黑色或褐色的党卫军制服,目光冷酷得叫人胆寒。 我曾经问过一位研究德美关系的专家,今天的德国人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是否还是60年前的老样子?他的回答令我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噢,皮特,"他说,"千万别把那些电影当回事儿。纳粹的故事就成了遥远的过去,不过,它始终是好莱坞乐于发掘的题材。这和今天的德国毫不相干。" 的确,那段血腥的历史已被尘封在了图书馆的史籍里。走过了50年的民主之路,德国已经"洗心革面",翻开了历史的新篇章。然而,我还是怀疑,美国的影视和媒体对德国人的形象的塑造,扭曲了美国人对德国人的印象。 我的一位当记者的朋友曾在柏林工作过多年。他是美国籍的犹太人,妻子是波兰人。最近,他们回到美国,在纽约市郊安了家。他有个六年级的儿子,德语讲得远比英语好。有一天,终于轮到他在学校的宣誓仪式上举旗了,他感到既兴奋又自豪。但是,他的一位同学坚持说他没有资格举国旗,因为他不是美国人。另一位同学就更不客气了,干脆叫这个12岁的孩子"小纳粹"。 如果参观过集中营博物馆的美国孩子们这样对待曾遭受灭顶之灾的犹太人的后代,那么,我不禁要问,博物馆里那堂形象而直观的教育课是否欺骗了青年一代,让他们误以为,历史评判一个人的功过的标准,全看他的血统和母语。 成千上万的德国人与曾遭受纳粹侵略的波兰、南斯拉夫、匈牙利、俄罗斯等国家的人组成家庭,并生儿育女,为什么这些孩子中的一员要向与自己同龄的美国孩子辨白自己的无辜呢?那种胜利者面对失败者的优越感是否只表现在几个六年级的美国孩子身上? 美国的集中营博物馆的确是一个生动的道德课堂,在帮助战后的美国人乃至全世界的人们了解那段惨痛的历史方面功不可没。但是,这种历史的回顾是否也产生了负面影响呢?是否也在诱导美国人去回避自己历史上的污点?我很惊讶,华盛顿的草地广场居然没有一座为美国的奴隶制而建的纪念碑或博物馆。越战纪念碑向58000名阵亡的美国官兵致以崇高的敬意,却只字不提将近3百万的越南死难者??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平民。 或许,最令我关注的就是美国文化中蕴含的天真纯洁、自以为是的特性和拯救世界的使命感。美国人乐观向上的精神源于一个信仰,那就是,在正义与邪恶的无休无止的交战中,美国的国旗永远是正义的化身。 欧洲人开始惶恐不安了,因为美国的生活方式正在引导世界文化的潮流。一个从竞争中崛起的社会突然失去了竞争对手,这当然不是件好事。因此,有人盼望着一个强大得足以与美国抗衡的欧洲迅速出现,以打击美国人的傲气和狂妄。但是,这些对美国充满妒意的旧世界的公民们有没有反身自问,美国的模式为何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我想,恰恰是因为和欧洲相比,美国是一个更开放、更具包容性的社会。如果把美国比喻成一个身上带有污点的英雄,那末我要说,这个污点并不足以动摇我对它的崇拜和敬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