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待我似朋友般的平等

在气动中心的建设中，对中心的发展，大到体制，小到引进一个具体的人才，钱学森都关怀备至。1978年5月，钱学森又在中心住了一段时间，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并在干部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对气动中心今后的发展，特别是开展科研系统工程和加强总体工作，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

由于当时我在基层从事具体科研工作，既无法见到先生，也没有资格去听先生的报告。在先生离开单位不久，一位领导却把我找去，他说；“我们单位要建一个重要的风洞设备，但先生不同意，你和先生很熟，准备派你去成都单独向先生汇报，以便劝说先生能同意我们建设这个设备。”

不久，我就根据领导的安排，在成都军区招待所，就这座风洞的建设问题向钱老汇报和讨论了一个下午。那时，既没有幻灯片，更没有现在的PPT，只能将提纲和图表，书写和绘在大纸上。每当我汇报一段，先生就提出几个问题，于是，我就开始和先生讨论这些问题。在不知不觉中，这样的讨论持续了将近四小时。先生总的意思是，十年前，他和郭永怀先生在一起，就决定在超高速领域，要发展毫秒级的设备，这样可以大大节省能量，虽然测量技术还有一些难点，但随着技术的发展，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这种设备比较适合我们的国情。你们提出要新建一个秒级的设备，虽然也有一定的理由，但还不充分。最后，先生指出：我们搞科学研究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走自己的路。

显然，我的汇报并没有说服先生，领导想要搞的风洞设备也就始终没有立项，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先生坚持的毫秒级设备，测量技术有了突破，从而取得了许多成果。实践证明：先生当时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汇报结束后，天已黑了。先生邀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就是四菜一汤。菜是家常菜，但做得很精致。晚饭后，先生又要我陪他一起到军区招待所礼堂去观看川剧表演，共同欣赏了川剧名家陈书舫和周企何表演的《秋江》等著名川剧的片断。

其实，无论地位和贡献，我和先生是天壤之别，何况这次我来找先生，是专门来反映与先生不同的技术主张的，但先生对待我，却是似对待朋友般的完全平等。

钱老关心培养创新人才

钱老在中心视察时，建议成立中心总体室。根据钱学森先生的提名，1978年8月，上级就调我去总体室工作，12月2日，钱老在北京接见了我和我的几位同事，并发表了重要讲话。讲话的内容包括科研系统工程、总体室的任务和总体人才的培养。在这以后，钱老又请航天部一院的谢光选院士给我们介绍了运载火箭的总体工作的内容，总体和分系统的关系和总体和机关的关系。对我们今后开展气动的总体工作，很有帮助。

钱老在这次讲话中，详细介绍了他在这次来中心视察后，在文汇报发表的系统工程的文章(钱学森，许国志，王寿云:组织管理的技术——系统工程。文汇报，1978年9月27日）。不仅介绍了文章的内容，还介绍了他构思这篇文章的过程。接着，钱老介绍了他对科研系统工程的理解。最后，他对中心的总体室的工作了指示。

在这次讲话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人才的看法。他说：“对于现在的状态，我希望总体室有一个学习阶段。实际上，没有天生的总体人才，总体的人是要逐步培养的。要考虑是否要吸收一些其它专业的人，总体室应该是一个人才的混合体。对每一个总体人的要求是既有好的专业基础，又要知识面广，因此一定要到各有关单位见习见习，了解了解，一个一个的去蹲点，发现它们各自存在什么问题。总体就有这个好处，哪儿多能去。”

“还有一点建议，总体室每一个礼拜要有一次学术活动，起码要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讨论讨论，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将来我们总体室在思想上会很融洽。慢慢地大家就不要太客气，在讨论中大家要思想解放。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定要有民主的气氛。大家来讨论，努力去创造，充分发扬民主。说到这一点，我要说我的导师冯·卡门，他是一个是世界公认的大权威，但他与学生的讨论就很有民主气氛。在讨论中也没有辈份之分，谁都可以发表不同意见。他对不同意见也总是实事求是的。有时候，在争论时他会批评你的意见不对，但到了第二天，他一早就会来敲你的们，给你来道歉，说原来是他自己错了。在科学研究中，必须坚持真理，修正错误。“

1979年下半年，在中央提倡领导干部要学习科技知识之后，我接到中心科技部长韩志华的通知，要我去给国防科委司局长以上领导干部，上一堂空气动力学的科普课。由于气动中心回归国防科委不久，国防科委的机关对气动中心的业务特点并不太熟悉，因此，这次讲课对中心的建设显得十分重要。这样重要的任务为什么派给了我？我想主要是由于我是一个“草根”，讲得不好也无妨。于是我精心准备了《现代空气动力学的任务、方法和设备》的报告。在当年的金秋十月，我在国防科委的大楼中进行了这次讲课。我发现国防科委的主要领导都来了，钱老也在座。有趣的这次讲课的上半节，名义上是我在讲，实际上是钱老在讲，我讲一句，钱老补充十句，而且钱老的补充十分精彩。当这次讲课的中间休息时，钱老的秘书告诉我：“钱老还有重要的活动，他先走了，他知道您能讲好，他就放心了！”

在这次讲课中，我分析了现代空气动力学发展的特点、航空航天飞行器的气动问题、研究动力学发展的三种方法、低速高速和超高速的气动设备，以及气动中心的发展规划等。讲课着重重点说明了世界空气动力学的发展，形成了集中建设的国家级研究试验中心的特点。因此，我们要落实邓小平同志关于风洞要集中建设的指示，自力更生，尽快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后来得知在一次中央一次重要会议之后，邓小平请钱学森留下，以商量的口吻与钱学森探讨风洞建设问题。他们两人有一段很长的谈话。邓小平问：“有人提出电子计算机发展到今天，气动特性已经可以用计算机来求解，是不是不一定需要用风洞吹风了？”钱学森答：“是有这种可能，但现在计算机的计算速度还达不到这个地步，将来计算速度和软件技术进一步提高有这种可能。即使到那个时候，风洞试验还是需要的，要看看计算的结果符不符合试验的结果，需不需要对计算方法进行修正。所以我们应大力发展计算机和软件技术。”

在这次讲课以后一段的日子里，虽然在几次重大型号的方案论证会上见到钱老，并多次听过他精辟的讲话，但没有机会和钱老深入交谈。直到1983年，社会上掀起了一股批判钱老“伪科学”的论调，在力学界也出现了一些质疑钱老的声音。虽然我远在川北山区，但也能略知一二。为此，我分析大量资料的基础上，写了《哥廷根学派与我国空气动力学的发展》一文，发表在《力学进展》1983年第四期上。文章指出：学派的继承和发展，是推动科学发展的重要因素。正如钱学森指出的，哥廷根学派对力学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总结哥廷根学派对空气动力学发展的重要贡献，研究哥廷根学派对我国空气动力学发展的影响无疑是很有意义的。文章认为，空气动力学是近代力学中最重要、最活跃的一个分支。它的发展充分体现了钱老论述的技术科学的特点。在中国空气动力学的发展中，钱老继承和发扬了哥廷根学应用力学学派的优良学风，取得了巨大的成绩。

这篇文章一发表，我就给钱老写了一封信，并征求他是否要译对钱老评价很高的《冯·卡门自传》的意见。钱老在1983年12月27日就给我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先生写道：“十二月十七日信及《哥迁根学派与我国空气动力学的发展》均收到。该文我在收到赠阅的《力学进展》时已注意到；感到文章的内容是好的，但把我太突出了，我感到很难受！”“我同意您不译冯·卡门自传。原书我有，我也不喜欢；具体写书的是一位资本主义国家的记者，也就是客观规律矣！”

无疑，这封信可为研究钱老科学思想提供一条重要线索。同时，它也反映了钱老在学术和品格中的求真和谦虚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