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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不应忘记的思想家——章士钊         
一个不应忘记的思想家——章士钊
[ 作者:袁伟时    转贴自:中国学术城    点击数:1896    更新时间:2004-06-25    文章录入:admin ]

 

    在中国大陆一般人心目中,章士钊(1881~1973)是非常特殊的人物。知识阶层中年纪稍大的,大约都知道毛泽东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文革前夕,毛要谈教育,特地把这个段祺瑞当“执政”时的教育总长找来静聆纶音。文革期间,“知识越多越反动”,焚书坑儒,他的《柳文指要》却由毛特别批准出版。1973年5月25日,根据“最高指示”,一架政府专机把92岁的章老及其亲属和特别配备的医生、护士、秘书、警卫送到香港,名为“探望夫人”, 实则身负恢复与台湾联系的重任,成为震动海内外的重大新闻。年轻一代不知这些荣宠,却从选入中学课本的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名篇和相应的讲解中,确信章士钊与1926年3月18日屠杀包括刘和珍在内的47名学生的惨案有关,是穷凶极恶的“落水狗”。真正研究他的学者不多,论述一直比较持平。 特别对他在《苏报》案前后的表现,论者无不赞叹。近日有的学者还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天津,事情与他无关。
  章士钊一生多姿多彩:革命者、报人、政论家、高官、律师、社会名流。除了有些政治活动颇遭物议外,其他方面都有出色表现。愚意以为最值得后人称道的是他在思想领域的耕耘,无论成功的亮点和负面的教训都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例如:
  1. 激进青年的思想取向。
  2. 辛亥革命的思想总结——调和立国论。
  3. 公民自由及其制度保障的追寻。
  4.寻求中国特殊道路的教训。
  激进革命者的诞生及其思想趋向
  1903年的《苏报》案,章士钊一举成名,也令他日后为当年的幼稚脸红。
  章士钊出生于湖南长沙县;20岁前,在家乡受传统教育。1902年,到南京进江南陆师学堂,第二年,便成为学潮领头人,带领30多位同学退学,到上海投奔蔡元培、吴稚晖等组织的革命团体——爱国学社。同年5月27日便受聘主持《苏报》,与爱国学社同人合作,把该报本来已有的自由、民主、革命倾向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一个多月,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大骂“戴湉小丑,未辨菽麦”的《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即《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的摘录),章士钊自己撰写的《驳<革命驳义>》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导致清政府与租界当局合谋,逮捕章太炎、邹容及《苏报》办事人员,查封爱国学社。7月7日《苏报》亦被当局封掉。这就是震动一时的“《苏报》案”。在查办此案的大员俞明震庇护下,蔡、吴逃逸,章氏逍遥法外。一个月后(1903年8月7日),《国民日日报》创刊,又由章氏主编,继承《苏报》传统,继续热情洋溢地宣扬民主、自由和革命思想。这家报纸寿命也不长,清廷严禁销售,加上内讧,同年10月被逼自行关闭。与此同时,他办印刷厂,印制《黄帝魂》、《孙逸仙》等宣传革命的书刊;参与组织秘密革命团体——华兴会,成立暗杀团,风尘仆仆,奔走各地。1904年,因受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案牵连,身陷囹圄40日,出狱后东渡日本。        
  这个时期的章士钊是一位热情、忘我的革命者。编报、出版,对他说来都不过是传播革命思想为革命服务的手段。那么,在思想领域,他宣扬了什么?
  出现在他笔下最多的词汇之一是“公理”。接任《苏报》主笔后7天,他添设“舆论商榷”专栏;便特地说明:“本报之设此门,专以研究问题,阐明公理为目的。” 此后的言论,贯穿始终的就是公理二字。他所说的公理,以天赋人权论为中心,包括自由、平等、民主、三权分立、民族独立、革命乃至社会主义等观念。
  他追求这些公理,体现了人的解放——公民意识觉醒的历史潮流。在他看来,“不为国民,即为奴隶”,而“奴隶非生而为奴隶者也,盖感受三千年奴隶之历史,熏染数十载奴隶之风俗,只领无数辈奴隶之教育……演成根性。” 表达了摆脱传统羁绊,让中国人从中世纪的臣民转化为现代公民的强烈愿望,应该充分肯定这些论述的历史正确性。
  不过,以革命者的标准去衡量,章士钊却显示了年轻人不成熟的偏执或极端。
  一是言辞极端。1957年,年近八旬的章氏在回顾半个世纪前的《苏报》案时写道:“前清末造,士夫提倡革命,其言词之间,略无忌讳,斥戴湉为小丑,比亲贵于贼徒者,惟香港、东京之刊物能为之,在内地则不敢,抑亦不肯。洵如是者,词锋朝发缇骑夕至,行见朋徒骇散,机关捣毁,所期者必不达”,而当年他编辑《苏报》,偏偏“并为爆炸性之一击”。 一份理应沟通各方,揭露事实,耐心说理,长期图存的报刊,却明知故犯,以漫骂代替说理,不该出现的字眼(如辱骂皇帝为小丑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呈快于一时,采取自杀性的编辑方针。
  二是情绪极端。他把排满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说:“吾以为满洲之在吾中国,不可一日不去;吾同种之对满洲,不可一日不排。排满之天性,是固人人之所同,不可一人不有此目的,而其手段之如何,非所问也。” 在当时的环境下,排满有很大的煽动力和吸引力,不但民主革命者可以接受,梦想“重睹汉官威仪”的民族主义者更衷心拥护。不过,这个说法在很大程度上混同了民主革命与种族矛盾的界线。500多万满人中,君主和贵族到底是少数。高明的民主主义者,应该耐心启发,让各族民众携手革除中世纪的羁绊。
  三是取向极端。要是说面对满族权贵的颟顸,以实现自由、民主为基本内容的“排满革命”尚为许多人认同的话,那么,把社会主义作为当下要求,超前的激进就十分明显了。而他向往社会主义却溢于言表:“迩来社会党之风潮,其影响所被亦广矣。锲而不舍,异日革除奴隶之中心点,非斯人殆无与归。……以今日之现势而论,则有不为奴隶之倾向者,惟强盗与社会党二者而已。……然吾料中国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之破坏,将胥(天)下而为强盗。建置之破坏,则胥天下而转移。夫于社会党二者将来之所必至,顾视吾国之运动何所底耳。” 简单地说,革命、排满、社会主义,就是青年章士钊的思想取向。在当时这是最前卫也是最极端的。
  一个年轻人,进入新式学堂后,那么快就成了激进的革命分子;这是偶然现象,还是不容忽视的趋势?如果是后者,除了众所周知的因素,直接的诱因是什么?
  其中之一是义和团事件的负面效应——民族主义迸发的必然现象。
  观察17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和现状,民族和国家的分合交错,缓慢前行。中世纪的军事、行政的强制结合体系必然要被市场和民主、共和的结合逐步取代。但这是由血污、眼泪、战火、激烈冲撞谱写的行程。市场经济要冲破封闭,走向统一和联合;它又教会人们要自由、独立,个人、民族、国家概莫能外。于是,悲壮、血腥的分合抗争和战火就连绵不断了。20世纪中国也在重演这一过程。
  19世纪,一些有识之士一再建言,要“平满汉”,缩小500多万满人与近4亿汉人的机会不平等和其他不平等;清廷除了说些空话外,基本上没有实际行动。1898年戊戌政变,特别是1900年清政府支持义和团野蛮排外,导致比较理性和开明的朝野人士严重不满。其表现形式之一,是加剧满汉分裂。以“东南互保”对抗朝廷的荒唐决策,体现了汉大臣实力派的不满情绪和理性选择。明明是“圣母皇太后”慈禧下达对各国宣战的“圣谕”,他们却公开宣布是“伪诏”,不予奉行!
  民间的回应则是各省“独立”(“自立”)运动与“仇满革命”浮出水面。他们鼓吹建立“新广东”、“新湖南”,说“微广东倡独立,吾湖南犹将倡独立焉。乃者庚子试行之,而种界二字劖入湖南人之脑中者,如压字机器之刻入纸背焉。” 支持“独立”要求的已经不是往昔的改朝换代,而是“民族建国主义及个人权利主义”;是对误国误民的腐败、专制罪责的追问:“试问纵拳匪以要大祸,使我国民负九万万之巨款,卖身鬻子不得偿者,谁之罪欤?”“呜呼,以不同之民族行无限之专制……安能忍而与此终古欤?” 他们大都不是真正要把中国分裂成几十个独立国,而是冀图通过分立颠覆满族的专制统治,在自由、民主基础上联合起来。“故窥现今之大势,莫如各省先行自图自立……然后公议建立中国全部总政府于各省政府之上,如日耳曼联邦、合众国联邦之例,即谓全中国自立可也。” 可是,这些仅是知识精英的理想。全国市场经济体系尚未建立;以现代思想文化取代中世纪意识形态的变革,也远未完成;前现代的军事、行政结合一旦瓦解,权力自然落在大小官僚和军事强人手中。此后的现实是,以现代民主、共和制度为基础的结合过程变得十分曲折、艰辛。
  另一不能忽视的因素是片面改革、剥夺公民自由权利的恶果。
  章士钊是在清末新政开始后登上历史舞台的。客观地说,清帝国这最后十年的改革成绩卓著。中国现代政治、经济、法律、教育、文化……体制,都是在那一时期奠定基础的;思想变革的深度也有不少令今天的读者吃惊之处。例如,就现代法治的基本原则和法律体系而言,民国和90年代的人民共和国,都在继承乃至回归清末新政确立的东西。 原因很简单,清末起草的新民法、新刑法等法律和建立的司法制度,都是在日本法学家帮助下,移植现代西方法治的成果;而这些成果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这是史实,不管人们的价值观念如何,都无法改变这铁的事实。
  可是,当时的改革是片面的。清政府是在内外交困的状况下被迫走向改革之路的。领导改革的大臣,都对现代社会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从军机处到各部大臣,受的都是传统教育,耳闻目睹,吸取一些新知,顶多是新旧参半的人物。像伍廷芳那样成长于香港,受业于英伦,放弃已有事业,受聘李鸿章,历练20年,得以出任修律大臣的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而且这类凤毛麟角式的人物,根本无法左右政局走向。当时的统治者群体不了解抽掉思想和学术自由,就没有所谓现代学堂;而没有法治和民主政治,现代经济也不可能健康发展。一个突出表现是肆意剥夺国民的自由权。张之洞、袁世凯是新政的重要支柱。但他们又是自由思想的坚决压制者。1902年,袁世凯向清廷报告:“大学堂聘用各教习,皆平素主张民权自由之人,若以此化导学生,则将来之祸,必更甚于戊戌!” 其他顽固大臣更不用说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认识问题,而是清政府的基本态度。他们冀图在建立现代经济、教育制度的同时,尽可能维护中世纪的纪纲。于是,各地封报、压制言论自由之类的事件层出不穷。
  这些镇压的直接后果是把年轻一代驱向革命。当时,梁启超的思想日趋成熟,在倡导自由特别是个人自由和逐步建立君主立宪的民主制度的同时,强烈反对“反满革命”、“社会主义”等激进主张;反对中国已亡于满族的“亡国论”,主张调和满汉矛盾。90年代初,有的学者说自己“最关怀的是梁氏在调适方面的主张,以及为何他的主张在这个思想抉择的关头为多数人所放弃,这些问题都很复杂,尤其是第二个问题目前尚未完全厘清。” 这的确是值得人们反复探讨的重要问题。
  窃以为后一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压制激发了激进。当时国内学潮,大都是由禁止阅读《新民丛报》之类的新书报和对校内管理不满引起的。而对海外留学生接受新思想,清政府也采取严厉处罚政策。面对无理的镇压,梁氏等人1903年以后追求君主立宪、稳健改革的主张,不管有没有道理,在年轻人眼中,都是不合时宜的说教。例如,1902年11月南洋公学的学潮,是当时影响很大的事件。有的当事人回忆:“记得《新民丛报》刚刚出刊,看的人很多,我们那班差不多个个人看。但是各中文教员却禁止我们看……如对意大利三杰,对卢梭等新人物、新事物都看得起劲。而中文教员就是不许我们看。”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有一次一个国文教员上课,不知是谁恶作剧,把一个盛着清水的墨水瓶放在教师的座椅上,这个教员竟会同学校开除三个学生!说理无效,全校二百多学生一齐退学,在各方援助下组成爱国学社。这个学社“上课是很少的,每月都要到张园去演说一次,开演说会。演说的内容都是爱国主义、排满、革命等等,这样子人数就越来越多了。” 后来还与《苏报》联合,写出不少鼓吹革命的文章在报上发表。导致包括章士钊在内的一批学生退学的南京陆师学堂风潮,也是由学堂当局禁止阅读新书报引起的。一批革命者就是这样制造出来。在当时这带有普遍性。
  任何国家在社会转型期,都会出现思潮激荡,极端流派盛行的状况。是激化为剧烈冲突,还是转化为有序的改革?这不取决于无拳无勇的思想家,关键在掌权者和他们管理下的政府有没有建立灵敏反映民意的机制和及时化解民怨的能力。为此,民怨必须有畅通的制度化的宣泄渠道,这就是言论自由和民主制度。清政府可悲之处不但在缺乏这样的制度,更在没有必须及时建立这些制度的认识,愚蠢地以为镇压可以带来安定,丧失了化解矛盾的时机。
  不过,这并不等于在野的各种政治力量的抉择,对此毫无影响。如果民间政治势力在历史大转折关头,持冷静、理性的态度,审时度势,作出符合实际的选择,国家和人民都将深受其惠。
  1904年冬章士钊出狱后抵达日本。1905年,麇集东京的革命者热火朝天筹组中国同盟会。孙文、黄兴邀他加盟,他却坚决拒绝。章太炎和孙少侯甚至把他关了两天,逼他参加;他仍不答应。作为华兴会的重要成员,热情洋溢的革命报人,这个选择完全出人意表。
  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他认为:“上海之新败也,吾才短力脆,躁妄致敌,潜怀我杀伯仁之惧,兼蓄愿为周处之思;加以未达壮年,了无学殖,人众茫然无主,事到不知所裁,眼前失机犹小,将来误事必大”。 于是,他在东京闭门苦读,并于1907年到英国阿巴丁大学(University of Aberdeen)修法学硕士学位。 对一个25岁的热血青年说来,这是一个非常艰难和有远见的选择。
  事实证明,这不是畏葸卸责。根据现在可以看到的他在辛亥革命前一年发表的文字,确实已非吴下阿蒙。辛亥革命爆发,他不顾还差半年就可拿到学位,立即回国。当年少了一个不畏艰险的战士,而今却多了一位比较成熟的思想家,发挥了别人难以替代的作用。
  民国元年回首往事,他“自悔前作新闻记者之无状”,诚恳地说:“十年前记者即滥厕言论之席,实则亦奚成为言论?特深致恨于政治之不良,感情横决,急无所择之词耳。” 初尝西学使年轻人革命热情勃发,急不择词;深研西方主流文化,却让他力求为自己的祖国走向真正自由、民主、法治的现代社会,冷静、执着地传播发达国家的成功之道,剖析中国政坛的偏执和歪风。
  辛亥革命失败的反思
  调和立国论是章士钊思想成熟的标志,也是1910—1919年间其思想言论的基本线索。这亦可说是辛亥革命的重要思想总结。1962年年过八旬的章士钊直截了当地说:“今之论士,语涉辛亥革命,往往过于夸张,估计成功二字,溢量殆不知何许。” 这么冷静的反思,他早在民国初年就开始了。
  1911年冬,章士钊到达南京,临时政府已经成立。黄兴邀他参加政府工作,他却宁可重端报人饭碗。《民立报》是公认的同盟会总机关报,他不是同盟会员,应邀入主编辑工作;这已经有点出乎常规。更令一些人为之侧目的是,他绝对不唯命是从,秉着自己的学识和良知抨击时政,介绍新知,履行了新闻工作者和知识分子的职责。对临时政府有些措施(例如,制定《报律》;欲将汉冶萍公司抵押给日本;“南京政府组织之不良” ;等等),该报竟毫不客气猛烈抨击。在他看来,当年南京临时政府的有些作为,已是“暴民政府”的“暴民专制”行为! 抨击这些错误措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这自然引起不少国民党人强烈反对。这些言论不见容于国民党人,他便挂冠而去;但立即另办一个《独立周报》,继续履行舆论监督职责。国民党重要领袖宋教仁被暗杀,他明知无望,却坚决与黄兴奔赴南京起兵反抗袁世凯。失败后,逃亡日本,给了他冷静总结和反思的极好时机。在参与国民党重要政治派别欧事研究会活动的同时,在自己创办和主编的《甲寅》杂志上,他提出和系统论述了“调和立国”论。这个理论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袁世凯的专制统治,但也严肃地批评了以孙文为代表的激进主义错误,鼓吹建立以调和、宽容为基础的多元互动的社会运行机制。
  在他看来,专制是逆时代潮流的反动祸害。他写道:“专制者何?强人之同与己也。人莫不欲人之同于己,即莫不乐于专制。故专制者,兽欲也。遏此兽欲,使不得充其量,以为害于人群,必赖有他力以抗之。其在君主独裁之国,抗之以变,则为革命。抗之以常,则为立宪。抗之以无可抗,则为谏诤。”“孟德斯鸠曰:‘且专制之国,其性质恒喜同而恶异。彼以为,异者,乱之媒也。’……彼虽指宗教言,然专制与喜同连,到处可通。” 他毫不含糊地认为,不管革命派有多少错误,以袁世凯为首的专制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其危害更加严重。
  与此同时,他一再指斥另一种极端——“暴民专制”。他说:“往者清鼎已移,党人骤起,其所以用事,束缚驰骤卤莽灭裂之弊,随处皆有。国人乃皇皇然忧,以谓暴民终不足言治……”党人“未能注意于利益不同之点,极力为之调融,且挟其成见,出其全力,以强人同己,使天下人才尽出己党而后快。又其中有所谓暴烈分子者,全然不负责任,肆口漫骂,用力挤排,语若村妪,行同无赖,因之社会之情以伤,阴谋之局以起,则事实具陈,无可掩也。” 这些文字写于1914年。中外历史反复证明,任何国家的革命政党或势力,在推翻原有政权后,都必须经历由革命组织到民主政党全面转型的艰难历程。这个蜕变过程的成败,不但影响这一政治力量的盛衰,也对国家发展的顺逆有极其重大的作用。失败后的国民党由于孙文及其追随者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正处于四分五裂无所作为的状态。作为深知内情的同志和诤友,章士钊坦率反思,一语中的,说出了国民党失败的根本原因。
  章士钊没有停留在现象层次。他指出,中外历史一再证明,走向极端,拒绝调和,必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1789年5月法国的三级会议意在和平改革,而路易十六则志在报复和绝对专制,结果招来断头流血的大祸。法国大革命也曾“走入极端,酿成帝制”。“当第一次革命初起之时,首义诸贤所倡自由、平等、博爱三大义,心诚求之,未遗余力……即残暴如段敦(今译丹东),由其慷慨就义,视死如归以观,可见其横厉无前,意亦在伸其所信。徒以所主张者邻于绝对,与社会心理不能相入,必欲行之,势难扫除一切障碍,绝其本根,而大祸起矣。” 英国虽屡受调和之福,“惟克林威尔自信力过强,以为己之所行,有百正而无一曲,人有持论稍异于己者,决不容之。”“遂至身死名裂,尸且受戮,良足惜也。”
  法国大革命对中国有哪些正面和负面影响,至今仍是中国人文和社会科学学者关注的焦点之一。从历史上看,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中就曾一再陈述其流血恐怖的惨状,企图以此说服朝廷主动变法。章士钊则从思维方法等更高层次,开中国人总结这一重大事件负面教训的先河。民国初年,以批判态度观察政局发展的中国人为数不少,但能联系世界历史全局反复思考的却不多见。
  针对这样的现实,章氏认为思想和制度等方面都应以调和立国论为指导,作出相应的转变。
  首要的是必须确立一个根本观念:“社会化同以迎异则进,剋异以存同则退。” 把好同恶异的专制恶习逐步排除。他认为,先秦以后,中国政治和学术文化停滞不前,就是以利禄之途,逼人尊孔,吃了好同恶异的大亏。
  他清醒地看到,空谈化同迎异,不能真正确立这样的风气和社会运行机制。关键要培养对抗力,从制度层面解决问题。他以赞同的态度引用张东荪的话:“强有力者,恒喜滥用其力,滥用而其锋若有所婴而顿焉,则知敛。敛则其滥用之一部削灭以去,而力乃轨于正。”然后指出:“其所以使之然者,则他方面之对抗力不可侮也。苟一国焉,而无此对抗力,则其政象为专制……养成对抗,必如斯宾塞言:‘圆满一己之义务,而不侵害他人。’惟其圆满己之义务,故‘不肯屈服强者之指命’;惟其不侵及他人,故得保持平等之权利”。这也就是所谓正义。 调和立国也离不开这个基础。
  他认为最能体现对抗力的制度是政党政治。
  在中国提倡政党政治不是由章士钊开始的。1905年开始,梁启超冀图推动清帝国走上君主立宪之路;组织政党成了题中应有之义。1907年10月以梁氏为领袖的政闻社成立,尽管不到一年就被清政府解散,却在中国政党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页。他们认为,现代政治就是政党政治。政闻社的名义领袖——“总务员”马相伯在其就职演说中指出:“政党政治者,现世人类中最良之政治也。夫政治果有更良于此者乎?曰,理想上容或有之,而事实上则未之闻……人类既不完全,故政治无绝对之美。既无绝对之美,而求其比较,则舍政党政治无以尚也。” 而所谓政党政治就是两党或多党政治:“道有阴有阳,数有正有负。吾是吾所是,而不能谓人之尽非。此国家所以能容两政党以上之对立也。故吾侪忠于本党,而不嫉视他党,可以为光明正大之辩难,而不可以为阴险卑劣之妨害。” 这些都显示了对现代政党政治的深刻了解。1909年11月30日广东省咨议局议员陈炯明在该局第一期会议第14次议事会上,提出五件临时动议,其中第五件为:“本局各议员闭会后,应就各地方提倡建议协会及设法组织政党,为本局之后盾。”讨论后通过的决议是:“第五件将政党二字改为补助机关,亦经多数赞成办理。” 1910年1月,21省的速开国会请愿代表团在京组成“速开国会同志会”,他们发出的公开信呼吁:各地各社会团体和“硕德名彦”,“或分电政府,或呈恳当道,奏达舆情,以民气民力所蓄积者和平竞进,齐发以向政府。有此纪律之团体,在此时既为国人之后援,在他日即为政党之先河。” 这些材料表明,在当时的精英阶层中,已经出现组织政党的强烈愿望。到了“1911年上半年,政学会、宪政实进会、辛亥俱乐部、宪友会相继成立,中国的第一批合法政党出现。”
  辛亥革命前,章士钊也步梁启超等先驱的后尘,耐心地说明:政党政治就是两党政治;国会是政党活动的中心。“凡国家能获政党之福音,必其国内有两大党,而亦仅两大党,政纲截然不同,相代用事者也。”因此,“今之政党,当以今之政府为对立党,对于彼等之失策,尽力以攻之……彼而倾跌,我乃代之。”
  辛亥革命后,同一切初行民主政治的国家一样,党争之中歪风四起,人身攻击、在议会辩论中大打出手、砸烂对方机关报、阴谋倾轧……不一而足。章士钊再次反复耐心说明党争的正确途径和尊重反对党的极端重要性。他说,政党政治唯一条件,“即英儒梅依(T.E.May)所言‘听反对党意见之流行’是也……下院议事法程恒设法保护反对党,使得尽情攻击政府是也。在他国或以反抗为不法,而英伦则‘王之反对党’一言,乃为党争之习语,知言者谓英伦政术之进步,实在此语发见(确立)以后。盖不认反对党为合法之团体,则其争执必走于偏私,或流于暴举……是故欲谋政治上和平之改革,两党相代以用事,非认反对党之所为为有益于国万万不可。且政党不单行,凡一党欲保其势力之常新,断不利他党之消灭,而亦并不利他党势力之微弱。盖失其对待者,已将无党之可言,他党力衰而己党亦必至虫生而物腐也。” 道理说的非常清楚。可是,当时无论国民党还是进步党都听不进去,都欲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结果是袁世凯坐得渔人之利。
  国民党领袖宋教仁被暗杀后,国民党和孙中山更接连采取两大步骤,把政党政治彻底置诸脑后。一是诉诸武力,进行“二次革命”,用军事斗争取代政治和法律斗争。二是在中华革命党的党章中规定未来政治模式是一党独尊,不给其他党派任何活动空间;甚至规定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只有占人口总数不到0.1%的党员享有公民权,剥夺绝大多数公民的基本权利。面对这些错误措施,章士钊再一次重申:不能自认为正确就可以为所欲为,必须回归调和立国的正轨,抛弃好同恶异的专制思维。他说:“总之愚为政本,只论同异而不论是非。若以同为是,以异为非,即是好同恶异。故真正立宪国,其政党所守之规律,在认反对党行为之合法。”“愚之所谓有容,乃在使异者各守其异之域,而不以力干涉之,非欲诱致异者使同于我也。”
  文化,包括政治文化需要积累。清末民初章士钊等人对政党政治的论述,令中国知识阶层的政治视野更加开阔,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积累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国家的国民和社会精英只能在现代政治实际运作中学会现代政治。完善的民主政治制度也不可能从天而降。现代政治制度是逐步生成的。清末民初政治制度变革失败,不等于这样的思想积累没有意义。
  法治与公民自由的保障
  这一时期章士钊在思想史上留下的又一重要建树,是对公民自由和如何保障这些自由的诉求。
  言论自由一直是章氏关注的焦点。清政府从1906年颁布《报章应守规则》开始,便利用恶法限制公民的言论自由。1910年12月,它居然利用资政院把原有的《大清报律》修订为《钦定报律》,由皇帝颁布实行。章士钊立即成为抨击这一恶法的引人注目的一员。他尖锐指出,政府此举侵犯了公民的私权。假如政府或某个公民认为有那些言论违法,可以诉诸法院,依照民法、刑法和正常法律程序解决;根本不需要什么报律。制定报律,并把书报送检列入其中,“则政府刻刻假定国民之违法,是直狗马国民也!是直盗贼国民也……如此,则人权之危险不可思议。” 这个报律“盖折衷于日本新闻条例,酌加损益”。 章士钊严肃地指出:“凡人论事,最易为近例所欺,日本有新闻条例,为论者最近之引针……以为日本所有者,吾国当亦有之,而根本上之怀疑,乃至无从梦想。嘻!此膏肓之病也。”真正第一流的法治国,不会有此等报律或新闻出版法。英国“在17世纪以前,王权未衰时见此种。而近二百年,则英伦之言论机关,乃绝不受政府之羁绊。新闻监督执政,如日中天,执政未尝敢剔除异己,禁止新闻之发行。如新闻有违法事件或损人名誉事件,乃以普通手续受审判于普通裁判所,法官执法如山,未尝以执政之意出入人罪。” 同时批评资政院议员通过此项法律深有负于国民。
  辛亥革命后,临时政府也来弄一个《民国暂行报律》,虽然已剔除送审等条款,仍属言论自由的障碍。他再一次挺身而出捍卫言论自由。他大声疾呼:“民国当求真正之言论自由!!!”在引述戴雪等英美法学名家的论述和申说自己的意见后,他写道:“以是理由,本报(民立报)对于内务部之报律,其所主张,乃根本的取消!无暇与之为枝枝节节之讨论!以后并灌输真正之自由理想于国民之脑中,使报律两字永不发于国会议员之口。”
  捍卫财产自由是章士钊关注的又一热点。民国元年6、7月间,湖北省议会通过决议,要没收汉冶萍公司,理由为那是反对辛亥革命的前清官僚盛宣怀的财产。章士钊立即撰文,除指出该会判断有误,这个公司确是由股东会负责的商人资产外,特别对当时开始兴起的“社会主义”或“社会革命”进行了严肃的批判:“吾国夙患财产分配之不均,迩来不完全之社会主义尤频闻于国中……所谓社会革命者,即财产革命也。于是嫉视资本家前以形格势禁不敢昌言者,今则昌言以外,进而实行。”在揭露传统痼疾藉革命之名而突显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吾人财产不均之苦,果何若欧美?……以人道言,自应鼓吹社会主义以救正之,而通世界之生计家未敢放胆此言者,则实鉴于近世生产之发达为资本凝集之结果;苟资本动摇,则生计状态将立见退步也。……使以后所有商办实业微,有资者相戒裹足不敢投焉,此不谓自杀之愚计不可得矣”! 当时,私有财产总的说来为朝野各界所尊重,章士钊却如此警觉,历经近90年的风风雨雨,人们不能不佩服章氏见微知著的卓识。
  言论和财产两大自由是现代公民全部自由的基础。章士钊的这些言论,可谓抓住了根本。那么,如何保证这些自由?他从制度建设的高度,着眼于健全法治。1912年3月11日临时参议院通过并公布了《临时约法》,第二天,章士钊立即撰文揭露它有两大缺陷:
  1.没有解决公民自由的保障问题。“《约法》曰:‘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倘有人不依法律逮捕、拘禁、审问、处罚人,则如之何?以此质之《约法》,《约法》不能答也。”他指出,这是许多成文宪法的共同缺陷,应该吸取英美法系的优长予于补救:“然人欲滥用其权,中外一致。于是英人之保障自由,厥有一法。其法维何?则无论何时,有违法侵害人身之事件发生,无论何人(或本人或其友)皆得向相当之法廷呈请出廷状(Writ of Habeas Corpus,现译人身保护令)。法廷不得不诺,不诺,则与以相当之罚是也。出廷状者乃法廷所发之命令状,命令侵害者于一定期限内,率被害者出廷,陈述理由,并受审判也。英人有此一制而个人自由全受其庇荫……兹制者,诚宪法之科律也,吾当亟采之。”
  2.为行政侵犯司法独立留下了隐患。《临时约法》第10条规定:“人民对于官吏违法损害权利之行为,有陈诉于平政院之权。”章士钊敏锐地揭露,所谓平政院属于行政裁判系统。“平政院者,即行政裁判所之别词也。凡有平政院之国,出廷状之效力必不大,何也?人民与行政官有交涉者,乃不能托庇于普通法廷也……使行政权侵入司法权,则约法所予吾人之自由者,殆所谓猫口之鼠之自由矣。” 因此,他坚决主张删除这一条。
  他的思路非常明晰:要吸收现代法学精华,建立完备的法治体系和司法独立制度,为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国家长治久安奠立坚实基础。这是他毕生坚持的基本信念。
  20年代的章氏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在中国推行来自西方的议会制,相应地反对组建政党;反对发展孳孳牟利的工商业;如此等等。可是,他维护公民自由的初衷未变。
  与章士钊鼓吹农国论差不多同时,国民党着手改组,实行“国民革命”, 组建“党军”北伐,推行武力统一政策。这个“革命”的基本政策之一,是“以党治国”,取消各种自由。章士钊非常敏锐地注视和坚决反对这种倒行逆施。
  1925年,他已开始揭露这一现象:“吾人之赴粤东者,偶或不慎,身体自由当被如何限制,至不可料,其夙经名捕,不得入境者,又别论也。钮惕生(《全集》编者注:名永建……近代民主革命者,国民党政客)为应中山先生之召而往,以稍涉异己,横被僇辱……新闻记者,为弹丸剡注,肆诸市朝,在五羊之城(广州别名——引者),并未视为怪事”。
  1926年,随着北伐进展,这些怪事越来越多,他的批判也愈加猛烈:
  1. 国民党的“以党治国”,与现代民主政治格格不入。
  他说:“南军之兴也,标榜以党治国,凡异党之人,举不得有政治权利……一国之中,从政只许一党。一党之众,所奉只许一义。有异于是,其视吾力,斯今之所谓党治。”
  描述这一现象后,他严肃地指出:这“实为政党之旁门左道”。 因为它从两个方面违反了现代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
  一是它与民主政制下的政党性质背道而驰。“盖国政之所从施,政家所见,容有不同,见在甲者,相从而为一派……见在乙或丙者,亦各相从而为一派……斯乃谓党……今国民党曰:否否。吾国只有一党,他党兴,杀无赦。”“自吾党外,人不得有异议。有且以逆论。此在17世纪前,淫昏之朝,且未必尔也,共和云乎哉?” 这样的政党在自己内部也必然肆意摧残民主。例如,北伐军占领南昌后,江西人王恒“久于程潜(北伐军高级将领)幕下,出为行政委员,讨论教育政策时,只曰似乎不宜,而翌日即被免职。”
  另一方面,这与公民是政治主体的地位完全不符。他说:“党者相代迭兴者也。盖民情有变易,斯党势有盛衰。吾党今日得民意而用事,明日容得其负而不用事……今国民党曰:否否。凡本党之去留,人民不得有自由意。吾执政,则执政矣……此唯世袭专制皇帝宣言之,共和国之政党,似未能尔也。世袭专制皇帝,时且闻偕亡之叹,而为之震惊。今此叹若在腹诽必禁之列,岂不奇哉?”
  2. 国民党在北伐中的所作所为,严重侵犯人民的基本人权。
  北伐军占领各地后,大叫言论自由却绝对不许与党见不同的言论存在。章士钊在所撰《时评》中曾以长沙为例,愤慨地揭露这种古今罕见的虚伪:“长沙市新闻记者联合会……是日成立,集众演说,编制口号,第一条曰:保障言论出版绝对自由。噫!先生之号则大矣,先生之志则不可。盖言论自由者,基于异不基于同,长沙外于党部可得自由之出版物,久已绝迹……古今书契中,其羌无意义之语,有甚于此者也?”
  他一针见血地说,蒋介石高叫“以党治国”,实质是扼住人们的喉咙,把人民当奴隶,不让自由说话:“蒋介石者……手握军政大权,控抑全党……今军势大张,行此愈厉,以党治国四字……且骎骎直扼全国士夫之吭,迫为然否从违之答而无所遁逃。”“平心论之,革命者自然之权也……然反革命与不革命者,其为吾人自然之权,量适与齐。凡人类而正反两面之论不见,时曰奴隶。凡同种而思想言论自由之权不保,时有强暴。”
  与此同时,他总结辛亥以来的历史经验,旧话重提,认为要保障公民权利,就必须推行人身保护令制度;并为自己在司法总长任内着手建立这一制度,功亏一篑而深感惋惜。
  在国民党和蒋介石专制统治兴起之初,章士钊就进行了如此尖锐的批判,确实难能可贵。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
  为了法治和保障公民的自由,章士钊还有两件事给人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1932年10月16日陈独秀在上海被捕。章士钊出任义务辩护律师。他向法庭讲解现代政治和法律常识:“起诉书所引罪名,一则曰叛国,再则危害民国。窃思国家作何解释,应为法院之所熟知。国家与主持国家之机关即政府或人物既截然不同范畴,因而攻击机关或人物之言论,遽断为危及国家,于逻辑无取,即于法理不当。……不问对于政府及政府中何人何党有何抨击,举为政治经程中必要之途。临之于刑,惟内崇阴谋,外肆虐政,一夫半开化之国为然。以示法制,断无此象。”义正词严地指出:“以言论反对或攻击政府,无论何国,均不为罪。”“凡以合法之方法更易政府,即无触犯刑章之虞” 。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有所反驳,他亦详加驳斥,显示了反抗暴政的胆识。
  35年后,1967年3月间,文化大革命正以刘少奇为主要目标。他敢于致函刘少奇指斥那些攻击刘氏的所谓“十大罪状”等等,是“黑白骤尔变色”,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斯殆别有用心”!
  这些理应博得人们应有的赞许和尊敬。不过,这些已是启蒙者的余威,且已江河日下了。要是说在陈案中他尚以现代法理为理据,直斥统治者愚昧和“半开化”,后者则止于委曲求全,要刘氏“亲诣润公(毛)之门,长跽谢罪”!
  寻求中国特点时的迷误
  进入20年代,章士钊的思想起了巨大变化。引人注目的是他坚决反对新文化运动。早在1919年9月,新文化运动进入高潮,章士钊已为文学和道德领域破旧立新深感忧虑。他说:“今人讲新文学,颇采报端之见,挥斥一切旧者,欲从文学上划出一新纪元,号之曰新。愚谓所见太狭,且亦决不可能。”“今之社会道德,旧者破坏,新者未立,颇呈青黄不接之观……人心世道之忧。莫切于此。”因此,他认为:“新机不可滞,旧德亦不可忘,挹彼注此,逐渐改善,新旧相衔,斯成调和。” 本来强调横向宽容的调和,转而注重纵向新旧融合。随后,反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更趋坚决。
  1921年2月至9月间,他再次游欧。10月归来后,态度大变。以反对直线发展观为藉口,他断言:“所谓文明野蛮,不过循环蝉递”。“新旧并无一定之界限,何者为新,何者为旧,很难于断定……新旧是循环的,昔日以为新者,今日或视为旧,甲地以为旧者,乙地或反视为新。”“故思想之进化,亦是循环的,并无新旧之不同。” 于是,新文化运动全都是无事生非,有害无益。白话文在他看来更是“文词鄙俚,国家未灭,文字先亡”! 简直是奇灾大祸。其恶果是:“躁妄者悍然莫明其非,谨厚者菑然丧其所守,父无以教子,兄无以诏弟,以言教化,乃全陷于青黄不接、辕辙背驰之一大恐慌也。”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造成“文化断裂”,罪莫大焉!
  更突出的是他提出一个“农国”论,几乎全盘否定了自己过去的社会政治理念。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反对现代化的理论。其要点是:
  1. 中国一贯以农立国,必须坚持这个传统。
  他认为,西方面对的是工人问题,而中国的基本问题是农民。因此,“……非农业不能救中国。溯自西风东渐,我国人舍其农家淳厚之风,而效工业国伪物质文明之奇技淫巧。人心日益险。道德日益丧。变乱相寻,争夺无已。使中国趋于沦亡者,恐怕就是此工业国之伪物质文明……所可幸者,我国受工业之毒尚不深,颇有挽救之望。此一点希望,即在乎农业。我国三千余年传来之农业制度,与农业文明,并未完全因工业之毒而崩坏,起而图之,犹未为晚。”
  2. 抛弃一切与工商立国相关联的追求与制度。
  首先应抛弃的是对利的追求。农国也有工商,问题在追求的是什么。他说:“农国讲节欲勉无为,知足戒争。”“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农国之精神也。欲多而事繁、明争以足财,工国之精神也。” 这就是两者的根本区别。他认为中国人应该选择前者。进一步看,“人生世界,本应有高尚目的,以为世界谋福利,乃此时之资本家只知孳孳为利……利与生活,本为人类之手段,今竟变为人类之目的,则人生尚有何意义耶?” 换句话说,他要中国人坚持中世纪农业经济时代的人生哲学。
  其次,在政治领域,一反前期的主张,不要总统、国会、政党等等与工商国有关的一切制度。
  他一再撰文,反复演讲,说民初以来政局混乱,战祸连绵,都是走错了路,把不切中国国情的制度搬到中国。“吾国祸乱相寻,自辛亥迄今十二年无宁日者,徒以大选无方,奸雄窃发已耳。不去选事,乱无由已……西土现制之有裨于吾者甚少……若夫英美式之国会,断乎无复自存之值。” 选举、总统、国会、政党……通通不要。“一言以蔽之,吾为农国,不能妄采工业国之制度。”
  那么,用什么来代替被他否定的政治制度?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章士钊经过“远游考览,独居深念”,得出的结论是:“政治二字,已归腐烂,非立业治,不足以实事求是,已乱兴邦”。农业是国本,他的设计也从农业开始:首先由农学会“对于吾国农业兴革事宜立一全体崭新计划,而将实施此项计划之责,全课之也。北京农商部以下内外各种向与农事有连之职司,举视同无物……惟就吾所计划,整然作一逐年预算案……每年所需之数,即公然在地丁钱粮内征收,由全国农业团体共同设立之总机关依案支用……机关办事之权,无论何方,不能干涉……以农治农,字曰农治。他业之所自为谋也,诚亦如农;则工治、商治、学治、以及某治某治,皆可作如是观。而所号业治,行入功德圆满之域;凡国家社会之所纲维主宰,可悉本是。而为之农者,独以国本所在之故,领导各业而为之主盟。谋国至此,可无遗憾。” 对知识阶层说来,这是颇为美妙的设计。知识为王,安排一切!可是,这个业治蓝图,有两个小小的疏漏:一是那些专家、学者之间,同业之间,意见分歧之际,要不要洋鬼子发明的民主?不同行业之间利益冲突(如不承认业农人士的盟主地位),莫衷一是的时候,又该怎么办?二是被“视同无物”的政府有司不甘消失,文臣、武士不愿拱手献出“地丁钱粮”,偏偏不让业治信徒总揽全行业乃至全国大权的时候,又有什么妙策?章氏试图在自己家乡“业治”一番,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冀图“业治”全国,又谈何容易!
  3. 回归传统,建立他所设计的社会经济制度。
  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以农立国就是要摒弃外来的现代文化,回归传统。他说:“建国之本原既异,所有政治、道德、法律、习惯,皆缘是两歧。农国讲节欲勉无为,知足戒争。一言蔽之,老子之书,为用极宏,以不如此不足以消息盈虚,咸得其宜也。工国则反是纵欲有为,无足贵争……”。
  以此为指导思想,他设计了一幅美妙的农村图景:
  “……以村为单位,调查一村内农产物之出额几何?如不足,则自外买入,多则酌量卖出,概由公共管理,以资调剂。另发行一种纸币,流通本村,则一村之人都可无衣食之虞。由此建筑道路,改良建筑,办小学及文明应有之机关,都可由公共买卖局设立。凡是人民的生活,务须保持在水平线以上,村村如此。由村而县而省,均以本地之出产,维持本地人之生活”。
  六天后,他进一步工笔描绘:“将这地方的出产通通计算起来,一年能够有多少产物,价值多少,以价值作标准,发行一种村券……这种村券不以金钱为本位,是以物产为本位的。一村的出产由公共保管,设一公共买卖社,除掉要应用的以外,由公家以纸币收买,以所余的运到各处去发卖,村里没有的到各处买回来。这村内的人民,各按各人所能作的,分工去作。在应受教育年龄期内的,要强迫去受教育。在村内的,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工作”。
  这些话是章氏1923年10月在长沙讲的;湖南各大报登了这位名人的演讲词。这时毛泽东正好在长沙为工人运动忙得不亦乐乎;还来不及关注农村。但他早与章氏有过交往,没有看到乃至听过这些话的可能性很小。当时,章士钊身体力行,企图在家乡推行这个农村自治运动,而以失败告终。35年后,毛泽东以这位乡贤难以想象的气魄发动了气壮山河的人民公社运动,而且不管东西南北风,顽强地坚持了20年!其后果则已刀刻斧凿,永志历史和亿万中国人心田,毋容笔者置喙。令人震惊的是两者的指导思想如出一辙!
  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钊思想的转变,不是一人一时的迷误。在20年代,以农立国已形为互相呼应的全国性的思潮。晏阳初在河北定县的乡村建设实验;山西督军阎锡山推行的“村治”以及河南、山东等地的有关活动最引人注目。他们同气相求,互相联络;办报;出书;开办学校,培训干部;成为一个独特的思想文化现象。中国农村非常落后,任何有助于农村经济文化发展的活动,都是久旱甘霖。这些活动确实各自为改善农村状况,作出大小不同的贡献,有不容否定的历史功绩。但是,除晏阳初等少数人外,这一活动的领袖人物,大都与章士钊一样,企图在思想文化领域另辟蹊径,回归传统,成为这一运动的一大特色。
  这股思潮的性质是什么?这是一个尚未完全解决的学术问题。特别是近年来,随着以环境破坏为代表的现代化负面因素突显;寻求文化多元和民族自身传统,提升民族自尊的思潮广泛传播;历史人物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前所未有,纠正过往偏见的呼声随之浮现;赞扬这一思潮的见解十分流行。其中颇有代表性的意见是,这一思潮也体现着一种现代性;它与反对者的争议,不是现代与反现代的冲突,而是中国现代思想的内部冲突。
  还是从章士钊谈起。那么,能否据此断定章氏的农国论是现代性的体现呢?看看他对社会制度的设计,情况就清楚了。
  在经济层面,他所勾画的农国,由村、县、省到全国,层层“自给”,“知足戒争”,“概由公共管理”,“以村为单位”,甚至货币也由各村发行!这样的“单位”体制,等于强迫各个公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各级官员处理。它可以培植大小不一的秦始皇,却与自由云云,相距不止十万八千里。
  在政治制度层面, 他认为中国只能“以农立国”,什么政党、国会等等全都不合国情,通通应拒诸国门之外。既然没有政党,“以党治国”就不成为问题了。可是,这与他所孜孜以求的坚决保障公民言论和其他自由立即陷于无法调和状态。公民有了自由,很可能要结社、立党,进而要民主,要国会,要工商立国……。不同派别和随之而来的政党或迟或早必然浮出水面。如果按现代社会的常规听之任之,“农国”云云,立即化为泡影。打着“依法治国”的旗号,立例禁止;或干脆用暴力镇压;都等于背叛素志,与蒋介石、国民党一样,侵犯公民自由。
  他期望通过法治保障公民的人身自由。可是,古今中外的历史都说明,这个自由空间的大小取决于两个重要因素:一是经济基础。宗法关系笼罩下的自然经济,是尊长专制统治的天然基础。只有以范围越来越广的市场为基础的工商经济,才能从物质条件和人际关系两个方面为人们的自由活动提供日益坚强的支持。二是在政治层面,必须形成多元力量互相牵制的结构,推行宪政、法治,才有可能保障公民实现自己的包括言论、结社自由在内的各种权利。但章士钊既提倡为专制奠立牢固基础的“公共管理”下的自然经济;又把国会、政党弃如敝屣,看成与国情格格不入的祸害。这等于把公民自由的基本条件和保障体系摧垮了。他念念不忘的人身保护令制度,只能落得画饼充饥的下场。因此,这一时期他对自由的关注,是浮悬在其“农国论”上的外在因素。不管其主观意图如何,从理论层面看,这是一个反现代的构思。
  尽管可能与章士钊的初衷完全相反,其结果却只能是一条回归专制走向奴役之路。要在这里寻找“现代性”,实在是南辕北辙。
  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纵观章士钊一生,大体上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们在思想史上值得肯定的建树,大都来自现代西方主流思想的介绍和坚持;摭拾西方一些偏激之士的牙慧,执意回归传统,往往误入歧途。窃以为这个结论听起来不那么恰意,甚至可能有点伤害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却是难以抹杀的事实。
  于是,我们面临一个尚未彻底解决的老问题:为什么近代中国许多思想家往往都由提倡学西方转向主张回归传统?
  窃以为这是由三个因素造成的:
  第一, 缺乏穿透复杂历史现象的观察力。
  20世纪有几个影响世界全局的历史事件:两次世界大战;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苏联的出现及其计划经济貌似成功。这些事件提供的信息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出了大漏子,要赶快另谋出路。
  以章士钊来说,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变?
  主要原因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其思想的巨大震撼。死伤如此惨重,战后又一片萧条,任何思想家面对这样的历史现象都不能不驻足深思,努力找出原因和对策。1922年到欧洲,目睹尚未平复的战争创伤,耳聆对现行制度的强烈抗议,他的思想完成了又一次重大转折。
  他从欧战疑及现代化的进程。他说:“至于以工业立国者,则事事皆积极进行,故恒至生产过剩,竞争市场,推广殖民地,因此血战,前后相继。” 与此同时,他断言:“盖文化者,与国民生活状况息息相关者也。一国生活状况枯涩纾促之度如何,即可以卜其文化高下真伪之度如何。知欧洲之情事者,可断言其资本之制不变,文化决无可讲。” 欧战和战后的凄惨,从根本上动摇了章氏对现代社会和现代化的信心。这样的制度非变不可,而且要改变它的基础:“资本之制”。
  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苏联精心渲染它的计划经济的“伟大”、“成功”,反差强烈,进一步震撼着中国知识阶层的思绪。
  回答出路在哪里这么重大的问题,最需要穿透复杂历史现象的洞察力;需要了解什么样的制度,才有最好的自我更新机制。在这个事关全局的大问题上,20世纪的颇多中国思想家交出的几乎都是不合格的答案。无论是20年代章士钊的农国论、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还是30——40年代张君劢、张东荪鼓吹的宪政+传统道德+计划经济或农村自然经济,都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那一国家或那一领域没有充分的自由,就不可能有持续可靠的自我更新和发展。
  第二, 无力抗拒西方极端思潮的裹挟。
  20世纪中国思想家的一大弱点是原创性不足。章士钊坦率说明他的农国论不是自己的创造发明。欧战爆发以后,被战争及其后果所震惊的西方思想家,正各抒己见,探幽烛微。章氏自己就说过:“以愚所知,今欧洲明哲之士,扬榷群制,思古之情,辄见乎词。如德之斯宾格勒,英之潘悌,其尤著也。” 这些战后西方非主流文化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斯宾格勒的“西方没落论”固然是他立论的重要基础;农国论亦取自潘悌。他写道:“英伦群家潘悌之徒,倡为农业复兴之论,识解明通,无可辩驳”。 惟一的保留是他认为西方积重难返,农业无法“复兴”;中国中毒未深,倒有希望“以农立国”。这是有充分代表性的事例。
  即使像梁漱溟那样特色十足的文化三阶段论和乡村建设理论,也是国际间从20世纪初开始流行的东方文化救世论的产儿。
  西方文化中非主流的偏门,特别是其中的极端思想,往往成为中国思想家各种千奇百怪主张的智慧渊源。在一个思想自由的现代国家,思想多元增添了文化绚丽。而在中国,被那些极端思想裹挟的人们,常常有意无意与权力结合,压制任何不同的声音,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第三, 民族主义情绪的侵袭。
  这些西方思想家的思路也激活了他的文化民族主义情结。既然西方原路不通,正纷纷另找出路;其思想界非主流派中出现了回归传统的动向;而中国学西方的成绩又是如此不堪;于是,顺理成章应该回归本土和固有传统。中国人因一再受挫而郁结已久的民族主义情结,正好找到勃发的释放口。梁启超、梁漱溟、章太炎、张君劢、章士钊等人在20年代无不在民族文化问题上讲了不少不切实际的大话。章士钊口干舌敝反复宣扬:“西化东渐者何也?乃欧洲挟其资本侵略之淫威,东临吾国,迫吾不得不放弃农治之本国……洎至今日,吾人弃礼义,毁廉耻,坏田园,鬻妻子,以求合于所谓西化者,仍不得一当。” 回头是岸,“须知中国文化实有其绝大之价值……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我们何反轻视本国文化呢?”
  欧战以后,全世界的思想家和政治家都在思考:世界向何处去?答案是多元的。世界性难题难为了中国思想家。在中国,同样是众说纷纭。章士钊等人的反现代化理论,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主张之一。
  说到底,是中国的客观社会环境和文化积累还不足于产生解决世界难题的思想家。
  一些思想家个人性格的弱点,又加重了上述历史重负。以章士钊来说,他是梁漱溟青年时代钦慕的人物之一;后来更迭有交往。梁漱溟留下这么一段评论:“行严先生在学术界才思敏给,冠绝一时,在时局政治上自具个性,却非有远见深谋。论人品不可菲薄,但多才多艺亦复多欲。细行不检,赌博、吸鸦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每月用度不赀,率由其时其地秉政者供给之(如蒋介石、宋哲元、毛主席先后均曾供给)。” 从《苏报》至1914年创办《甲寅》月刊;1917年在北京办《甲寅》日刊、周刊,章氏考察中西,评点时政,抨击邪佞,虎虎生威。20年代的《甲寅》虽已为许多知识分子所诟病,仍然个性鲜明。那时的章士钊是独立的。后来,他先后就食于某些权势者门下,尽管社会名流的声威犹在,但廉颇老矣!了解这些经历和品行、性格弱点,对理解一度叱咤风云的章士钊,何以前后期判若两人,应该有所帮助。

  2000年8月于广州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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