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文艺复兴对于今天的人们，确实十分遥远了。当外国游客涌入卢浮宫和凡尔赛宫时，惊叹宏大的建筑群和无数的艺术珍藏之余，谁能没有一点现代人淡淡的失落？如古人言：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欧洲大地上曾经显赫一时的艺术巨匠，你们在哪里？

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静静地偏于一隅，与世无争。来到这座16世纪的宫殿，我仿佛又看到这片皇家宫苑正在修缮扩建，这直到19世纪都未停止过。早先，法国皇帝弗朗索瓦一世在这里下榻，后来，弗朗索瓦二世出生，路易十五举行盛大婚礼，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躲避大革命前夕的动乱，拿破仑面对皇家卫队，向法兰西挥泪告别，前往放逐地厄尔巴岛，所有这些都在枫丹白露一幕一幕地演绎着。悲欢离合的历史剧，道尽世态炎凉。今天，似乎只有出自意大利工匠天才之手的华丽厅堂和彩绘油画，能向人们透露出当年这里的主人公们的生活情趣和艺术追求。

最耐人寻味的，是弗朗索瓦一世亲自主持修建的画厅。步入厅堂，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装饰灿烂眩目，虽繁复华丽却不失高雅。这是意大利艺术家洛索(Rosso)的杰作，他不负众望，在此一展鸿才，集悬顶浮雕、拉毛粉饰、护壁镶嵌艺术为一体，在法国的皇宫里，创作出了一首文艺复兴的赞美诗。宫中的回廊和舞厅，是另一位意大利建筑师普里马蒂奇奥（Primaticcio）的作品，人们不难从中看到设计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大师布拉曼特(Bramante)和米开朗琪罗的影子。步出皇宫，来到御花园，又可见喷泉池旁的赫丘利斯雕像，竟是米开朗琪罗本人的杰作。枫丹白露，处处沐浴着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光。

弗朗索瓦二世的生母是佛罗伦萨梅蒂奇家族的凯瑟琳，亨利二世之妻。显赫一时的梅蒂奇家族，把人文主义的辉煌创作推向极致。也是通过梅蒂奇家族的影响，使凯瑟琳长年居住的枫丹白露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的一朵灿烂奇葩。

我于是循着枫丹白露的线索，为追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历史印迹，来到佛罗伦萨。

今天的佛罗伦萨，古朴典雅，还仿佛16世纪的佛罗伦萨。一切都在历史的时空之中凝固了。喧闹的市区，拥挤的游客，啄食的野鸽，驾车的驿马，在我的眼中淡去了轮廓和光泽，渐渐化为恍若隔世、随意移动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的，却是城邦共和国诞生、家族统治者征战的历史画面，和来自意大利各地的艺术大师们淋漓尽致发泄情感、雕刻作画的身影。佛罗伦萨的战争、联盟、商业发展、议会民主，伴随着战鼓和号角，呼唤着艺术家的创作灵感。佛罗伦萨的桥梁、教堂、家族豪宅、美术学院、博物馆、市政厅、商会大厦，成为艺术家施展才华的载体。西方的古代神话、民间传说、圣经故事、历史题材、人物脸谱，构成五彩缤纷的色块，供艺术家博采创作素材。

不朽的名作透过无数雕塑、油画、壁绘、铜门、拱廊、圆顶、广场等诸多艺术符号光彩夺目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撞击着人们的心灵。欧洲文艺复兴自佛罗伦萨发祥，从令人窒息的中世纪神学中自我解放的艺术家们，把这座古城装点成了神人共乐的艺术天堂。

乌菲齐美术馆(Uffizi)里展出的达芬奇的《圣母领报(Annunciation)，是历史上众多同类题材的绘画中最富诗意、神韵和动感的天人对话。

艺术学院美术馆(Accademia)里的镇馆之宝，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巨雕以其神赐的裸躯，坚毅的目光，坦荡的胸怀，五百年来吸引和震撼着他的观众。

梅蒂奇家族教堂(The Medici Chapels)中新圣器厅(New Sacristy)的建筑设计和灵柩雕像是米开朗琪罗的伟大杰作之一。《昼与夜》和《晨与夕》更是精美绝伦，脍炙人口。

在佛罗伦萨，还有三座著名的艺术殿堂大概不能不去。

一是老皇宫(Palazzo Vecchio)。它的钟楼高耸入云，与世界上最大的主教堂圆顶遥遥相望。皇宫的修建令无数建筑师倾注心血。议事厅高达18米，宽阔的大堂内，艺术大师瓦萨利(Vasari)一手创作了为梅蒂奇君王歌功颂德的天花板彩绘和大型油画。而沿大厅四壁整齐排开的，是洛索和米开朗琪罗等创作的精美雕像。

二是举世闻名的乌菲齐美术馆。梅蒂奇家族的铁腕统帅科希莫大公(Duke Cosimo)于1560年在多斯加尼地区称雄。他聘用瓦萨利担任乌菲齐美术馆的设计师，立志以此为契机，把佛罗伦萨建成欧洲文化艺术的中心。倾20年的心血，一座雄伟的艺术殿堂在老皇宫和阿尔诺河畔之间拔地而起。科希莫去世后，其子弗朗塞斯科一世(Francesco I)继续规模宏大的修建和文物收藏的工程。弗朗塞斯科一世充满了文艺复兴的热情，不但建起世界一流的艺术博物馆，而且要建歌剧院，图书馆和集工艺手饰、珠宝玉器、古代钱币、世界地图、科学仪器、药品香精、乃至奇花异草为一体的人文自然展览馆，让人们在美学、知识、技术的海洋里遨游。

乌菲齐美术馆落成后，收集艺术珍藏的活动几近疯狂地进行着。1737年，梅蒂奇家族的最后一个大公去世。在洛林的法朗希斯大公继承之前，梅蒂奇家族的后裔安娜(Anna Maria Luisa)明确要求，乌菲齐美术馆的艺术收藏品永不得移出佛罗伦萨。在这段时期，拉斐尔、提香、帕尔马(Palma)、汀托雷多(Tintoretto)的作品以及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雕像从欧洲各国首都源源不断地被征集而来。到1779年，乌菲齐已计有90座古典雕像，70个半身雕像，1100幅油画，162卷画稿，4000件珠宝，14000件金属古玩，以及无数青铜器皿，微型徽章，花饰陶器，罗马碑刻等。

由于梅蒂奇家族的精心收藏，人们至今能在乌菲齐美术馆尽情欣赏拉斐尔的《圣母像》，波堤契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春之图》，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利碧(F.Lippi)的《圣母、儿童与天使》，和乌契洛(P.Uccello)的《洛玛诺战役》等旷世杰作，以及诸如《梅蒂奇的维纳斯》等著名古典雕像。

佛罗伦萨的第三座艺术殿堂是宏大的皮提宫(Palazzo Pitti)。它耸立在阿尔诺河左岸，是梅蒂奇家族的另一宫苑。这里同样收藏了梅蒂奇历代君王的艺术珍品，有拉斐尔、提香、维洛纳斯(Veronese)和萨尔托(Sarto)等人的另一批名画，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1743年，梅蒂奇家族的安娜在遗嘱中将这批珍藏献给佛罗伦萨人民，使之成为这座文化名城的永久遗产。

阿尔诺河的水从佛罗伦萨老桥下缓缓流淌，从文艺复兴到而今，时间的长河已流过五百年。当今天的人们面对达芬奇、拉斐尔等巨匠给后人留下的宝贵遗产，瞻仰圣十字教堂里但丁、伽利略、米开朗琪罗的墓龛时，他们是否意识到，隐在无数的艺术杰作后面，超越时空的隔限，向人类默默宣示人文主义思想理念的，是一群眼光远大、才华横溢、情感丰富、精力过人的艺术巨匠。达芬奇的理想是做一切他感兴趣做的事，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他用超乎常人的精力和智慧，涉猎多个领域，硕果累累，是文艺复兴人的突出代表。米开朗基罗等其他巨匠，也无一不是才华横溢的多面手，他们既研究科学理论，又写诗作画，既解剖人体器官，又从事技术发明，既雕塑石刻，又设计教堂宫殿，既是古董收藏家和鉴赏家，又是多国语言的大师。他们的成就令人难以想象。

其实，反观今天21世纪的许多人们，兴趣何曾不广？他们捕捉国际新闻，追踪文化名人；观看电视电影戏剧，欣赏音乐舞蹈绘画；冬天滑雪，夏天潜泳；游遍五洲四洋，访尽名胜古迹；上天作无动力滑翔，下海练冲浪帆板；有买不完的书，翻不完的画册；种不尽的花草，养不完的宠物。同时，还要买股票，置房产；抑或从政，陷入文山会海，题词剪彩，有作不完的演讲，握不完的手。如果生在一个大家庭，还少不了七姑八姨，请客送礼，迎来送往；又要娶妻生子，柴米油盐。呜呼！姑且不论孰高孰低，但今人要想做一个多才多艺的文艺复兴人，岂可得乎？

相比之下，欧洲文艺复兴人则宛若天人了。他们志高意远，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米开朗基罗为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作《圣殇》(Pieta)雕像时，年仅25岁。次年，他受聘作《大卫》像，仅用三年，雕成此像。举世闻名的西斯汀教堂圆顶《创世记》和《末日审判》的绘饰，他用四年即告完成。他活了89岁，在72岁时还能接手圣彼得教堂的设计工作。拉斐尔开始为梵蒂冈宫廷里的房间绘画时，也是年方25岁。达芬奇享年67岁，多能多产，留下了数目众多的传世杰作。汀托雷多高寿，享年80岁，一生巨制之多，世人实难企及：威尼斯大公府邸中，多幅巨型油画、壁画、穹顶画以及议会厅中世界最大的油画，皆出于他手。圣洛可大商会(Scuola Grandedi SanRocco)内诸多厅堂的大壁画和天花板顶绘，也都是他的宏图巨制，为此他付出了整整23年的心血。

我不由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在有生之年，争分夺秒，上下求索，用生命的火花照亮人类前进之路。时间就是生命，他们是这一格言最杰出的实践者。

（邵文光，2003年8月17日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