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多年前的深秋，我出差到湖南衡阳，工作之余参观了南岳庙。那日“居庙堂之高”，极目远眺，衡山峦叠耸崎，绿荫延绵，虽没有继续向上登临，已有一种“云起风流”之感。

一天傍晚在宾馆附近散步，见有某处正在施工，我便问当地人员：“这是什么建筑？”“我们这里是彭玉麟的家乡，正在为彭帅修复故居。”他不掩自豪地说。读史的人，知道此地出过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爱国者王夫之，近代的彭玉麟也颇负盛名。

后来，我参加过一场民间收藏展评会，许多人在现场先后亮出所藏的玉器、砚台、书画、瓷器等古董参评，专家们一一鉴赏。最后，彭玉麟的一幅真迹“梅花图”独占鳌头，评委一致通过最高价近一百万元。专家解释说：“这虽然是一幅较普通的梅图，年代并不久远，作者也非大画家，但作者的名声、历史地位、及影响力决定了这幅画的价值。”在场的收藏者纷纷鼓掌......

彭玉麟何以得到后世人的尊崇？查阅清史和其他相关资料，对彭玉麟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被誉为“中国海军创始人”的彭玉麟，湖南衡阳人，字雪琴。他家境寒微，16岁丧父，发奋读书供养母亲。在国家内忧外患、百姓涂炭的1852年，彭玉麟以秀才出身投笔从戎，以其智慧与英勇，屡立显赫战功，成为当时中外著名的清朝水军大帅，累官至道员、布政使、巡抚、长江巡阅使、漕运总督、兵部侍郎、兵部尚书。

1890年，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元老的“雪帅”（彭玉麟）去世，清廷建专祠立功地，谥号“刚直”。官方对彭玉麟的这个盖棺定论，非常准确地反映了他刚正不阿并践之以行的精神。

《清史稿》对他这样评价：“玉麟刚介绝俗，不通权贵。每出巡，侦吏不法辄劾惩，甚至以军法斩之而后闻，故所至官吏皆危栗。民有枉，往往盼彭公来。”短短数语，一个活脱脱的清末良臣“包青天”展现世人面前。

投笔从戎，铁血征程建奇功

彭玉麟是一名久经沙场、视死如归的将领。在道林矶与太平军首领韦俊（北王韦昌辉之弟）展开的激战中，彭玉麟被猛烈的炮火击中，致颈后、左手与右膝五处受伤，他只草草裹包一下伤口，忍痛继续指挥战船，突击进攻，一举夺得韦俊座船，使太平军大败而溃。是役，曾国藩评价他“裹创陷阵，奋不顾身。”

彭玉麟熟知兵法，运筹帷幄，多次在生死关头，谋划良策，挽救湘军，以弱克强，出奇制胜。胡林翼上疏称其曰“忠勇冠军，胆识沉毅。”

他在武昌、湘潭、田家镇以及攻破太平军大本营等关键战役中，指挥水师驰骋长江，封锁水域，打击敌船，掩护陆军守城、攻坚，并亲率水师两栖作战，立下一系列重大战功，使湘军水师名扬天下。同时被列为“曾胡彭左”四杰，载入史册。

彭玉麟是一名真正的爱国者，他把自己的生命与国家兴亡、民族利益紧密相连。面对日本侵略我国台湾、法军占领越南河内进逼云南的危急时刻，他极力主张以武力对抗外侮，与李鸿章的“怀柔”政策往往相左。他多次上奏朝廷整顿长江、沿海水军，预筹布防措施，要求编练水师，储备物资，加强台湾、海南岛的防卫力量。

1883年8月，彭玉麟亲率四千军队疾赴广东抗击法军。他身处海防前线，调兵遣将，募捐筹饷，日理万机，以致数次咯血病发。但他坚持坐镇指挥，还亲自视察两广各个海口，与将士们严阵待战，枕戈度岁。他从各方面积极有力地支援刘永福、冯子材等将领，取得震惊中外的“谅山大捷”，打败法军一举收复越南，保卫了祖国西南边陲和沿海的安全。

彭玉麟以一介书生从军，多年统帅水师，深知海军的重要性。他针对加强海防事宜，上奏请求设立船厂，制造舢板炮船。提出派得力将领统领水师，还要求训练陆军辅助水师。他同时指出，东三省应当预先设防，台湾的防御应当把编练民兵放在首位。他呼吁中国水师学习先进技艺，增造新式船炮，务求实效。并号召大家设法筹集军饷，保证军队的供给和战斗力。

这些都是彭玉麟作为优秀军人的本质，然而，他人生另一个侧面，尤其处在晚年相对和平时期，他的言行举止，更令后人敬佩和追思。

清正廉洁，无视官位利禄

彭玉麟青少年时，饱受生活贫困折磨，当他成为一代名将之后，把所有的收益和平日节俭的积蓄，全部用于公益事业和慈善事业。他出资两千两银子，在家乡开展希望工程，置办田产，用每年的田租供本县学堂开支。他又拿出几万两银子，用作育婴公费、资助贫困老人、捐资修县志、建船山书院。

他只要听说各省和京城衡阳人募捐支助公用事业，便会解囊相助。但彭玉麟从没拿过一文钱去打点朝中的权贵，他只结交文士，而不结交大官。

彭玉麟把大量的银子贡献给社会和他人，自己的生活却非常俭朴。他在家乡经常是布衣草履，如同一名村夫野老。水师将领都知道彭大帅憎恶奢华，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富。他在晚年奉旨巡阅长江时，每临水师营部，军官们仓猝之下，命人将厅内陈设的古玩和豪华装饰品一律撤掉，才敢把“雪帅”迎进来。

彭玉麟每到友人家里吃饭，见了山珍海味，便会皱起眉头，始终不夹一筷子，只是吃辣椒和豆豉酱，常弄得主人十分尴尬。

有人曾在春节拜访彭玉麟，见其所穿衣服袖口已开裂，帽子旧而变色。室内除了书案笔砚以外，只有竹椅两张。到了饭点，彭玉麟请客人用餐，桌上没有鱼肉，只摆着几样蔬菜，他说这是自家园子里种的。用今天人的话来说“环保卫生”。

彭玉麟既不爱财，又不爱做官。据史料记载，朝廷每次将他提升一级，他都要辞谢一次，先后一再疏辞两江总督、漕运总督、兵部尚书等一品官阶。当他大功告成后，即申请辞官还乡。

《清史稿》略记彭玉麟上疏：“臣墨绖从戎，创立水师，治军十余年，受伤积劳，未偿请一日之假；终年风涛矢石之中，未偿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臣之从戎，志在灭贼，贼已灭而不归，近于贪位；长江既设提镇，臣犹在军，近于恋权......精力日衰，必致贻误国事，恳请天恩开臣兵部侍郎本缺，回籍补行终制。”

朝廷不批准，彭玉麟又多次上疏力辞，皇帝只好准奏他辞官回籍。

伸张正义，为民除奸惩恶

彭玉麟回家乡之后，安心养病，整日读书，寄情山水。他最喜爱梅花，留下许多珍贵画作。他也时常与友人书信来往，关心国家时局和百姓疾苦。

此时，长江水师管理不善，军纪废弛，官兵横行霸道，拦截民船敲诈勒索，民怨鼎沸。朝廷又想起了威名赫赫的“雪帅”，下诏命彭玉麟巡阅长江。他一出任，便明察劾罢182名营官和哨官，重整军纪，于是江湖码头肃然有序。

彭玉麟治军严肃，是为了使官兵提高素质，增强战斗力。而他晚年巡阅长江，大力惩治贪官污吏，执法必严，为民除害，还有政治上的意义。他善于抓百姓反映的冤屈和典型案件，严查深究，每杀一个罪犯，必定有助于震慑邪恶，纠正歪风，总能引起民众强烈反响，取得良好的社会效果。

安徽候补副将胡开泰在家招妓陪饮，却让妻子斟酒，妻子不干，胡开泰竟把她开膛破肚。由于胡是高级军官，这起极端恶劣的杀人案久久不能审结。彭玉麟到后闻之，随即开庭审理，迅速查实罪行，下令将案犯立即斩首，令骄横的军官们大为震骇，“彭青天”大名由此传扬。

另一桩案子，是湖北总兵衔副将谭祖纶所犯，此人比那位胡副将的级别又高了一些，胆子也就更大了。他看中了朋友张清胜之妻，便把她诱劫至家中。张清胜去找他讨还妻子，他竟把好友扣留密室，拿出一张伪造的借据，硬逼张“还债”，才肯把张妻交还。张清胜还算命大，设法逃出来后去衙门告状。岂料，州县官员都是谭祖纶的人，他的诉状被置之不理。张清胜这才知道，此案只有告到彭大帅那里，才能把这个赃官恶棍告倒。

谭祖纶的无恶不作早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彭玉麟已有所闻。他接案后先上了一道奏章弹劾谭祖纶，然后让张清胜前往武昌，对簿公堂。谭祖纶自持有重用他的总督庇护，派人到轮船上将张清胜谋杀，然后又收买张妻刘氏及其父母，叫他们去衙门请愿撤回诉状，自以为能躲过这一劫了。

而彭玉麟已料到谭祖纶根基牢实，胆大妄为，于是迅速赶到武昌，抛开总督直接令巡捕将谭祖纶押解到水上行辕，亲自审问。

谭祖纶的部下听说司令官被抓，倾巢出动窥看虚实。谭祖纶见属下官兵在场，以为彭玉麟不敢轻易动他。彭玉麟历数他霸占友妻、敲诈勒索、谋杀张清胜等罪过，谭祖纶骄横地说“这些都是我干的，大人能把我怎样？”彭玉麟一声断喝：“谭某已对罪行供认不讳，把他押到岸上就地正法！”

那些在场官兵们皆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阻拦，只听咔嚓一声，谭祖纶已人头落地。顿时长江两岸，全城上下，几万围观民众，无不拍手称快。

副将、总兵一级的被告人，在彭玉麟所办的案子里还算是“小官”，据清史记载，连左宗棠、刘坤一、张树声等封疆大吏被御史弹劾的案件，朝廷都交给彭玉麟查核办理，可见对他办案的公正深信不疑。清廷在这点用人上，倒还显得精明。

还有一件彭玉麟杀李鸿章侄子的真实故事，十分典型。

彭玉麟一次来到合肥，听说李鸿章的一个侄子奢纵赌荡，寻花问柳，乡民深恶之。当时正是李家权势炙手可热的时候，李鸿章兄弟、妹夫都是总督、巡抚、提督一级的文武大员，这位李公子是李鸿章之弟李鹤章长子李经楞，依仗豪门素来不把国法放在眼里，经常出外夺取他人财物和妻女，官府从不敢过问。彭玉麟对这种恣意横行的“衙内”、官官相互的不作为，异常痛恨。

有一天，李公子又把一位乡民的妻子夺去，被害人万般无奈，找到“彭青天”控告。彭玉麟问清缘由，把乡民留在行辕，派人带着他的名帖去请李公子。

李公子有点胆怯地来到水上行辕，行礼过后，彭玉麟把乡民叫出来，询问李公子：“此人告你夺了他的妻子，可有这回事？”

李公子愕然，但心想我家的后台你还不知，倒也坦承：“确有此事，彭大人想把我怎样？”

彭玉麟大怒，厉声喝道：“将这厮拉下去鞭苔，不许停歇！”不一会儿，李公子被抽得皮开肉绽，疼痛哀嚎。府县官员闻讯慌忙赶来，苦苦求饶，彭玉麟不听。省级高官也惊动了，巡抚、布政使都把名帖递了进来，请求接见。彭玉麟一面迎接，一面对手下人说：“快去，把那家伙砍了！”

巡抚大人的前脚刚刚踏上船板，彭大帅的手下已经把李公子的头颅提来缴令了。此时，李鸿章亲笔写的求宽信也送到了，但已无力回天。自持强势的“李衙内”，就这样被就地正法。

彭玉麟当即给李鸿章回信：“令侄有辱门风，败坏李家声誉，想必李公也会痛恨，我已为李公处置完毕。”李鸿章见信后哭笑不得，只能勉强复信“道谢”。

真实无虚，值得后人敬重

彭玉麟审办了许多除奸惩恶的案子，举不胜举。作为长江巡阅使，有些民间事情彭玉麟完全可以不管，但他巡视中只要听闻或发现有恶吏盘剥欺诈百姓、豪强地痞横行不法，便一查到底，绝不宽容，从未“巡而无视”。所以彭玉麟每到一个地方，百姓们争相传告，有冤者伸冤，无冤老幼皆出相迎，人人都想瞻仰“彭青天”的仪容。正如清史记载：“民有枉，往往盼彭公来。”

他在巡视中常常轻舟小舢，出没无常。不但水师将领们畏之如神、地方官员也闻风震慑，相互告诫：“彭大人到了，大家小心点儿！”就连民间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也会互相转告：“彭宫保来了！”于是都战战兢兢，不敢妄动，地方秩序一时井然。

“公生明，廉生威”。彭玉麟能得到万民拥戴，不光由于地位和名声显赫，而且因为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清官，他敢做敢为的事情，保护了弱势群体的生存权利、合法财产和利益，维护了社会的公平正义。然而“彭青天”只有一个，又何能根本转变腐败官场和混乱的社会。

1885年12月21日，彭玉麟从广州启程时，当地群众用金线绣出万人姓名，列在两把伞上，表示对他的感激和颂扬，此伞价值一万两白银。彭玉麟命人把万民伞拆散，将财物各还其主，抚慰众人安居乐业，并劝戒大家切忌奢华。

“臣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归。”这是彭玉麟的上疏，也是他的内心写照。“彭寒士”忧国忧民，清正廉洁，不畏权势，终其一生。他这种为人做官的本色，不说清朝官场上少见，就是现在又能有几人？

什么是清流高士？百年前的彭玉麟是一面镜子。当今那些吹牛撒谎、贪腐枉法、卖官跑官的大小“公仆”，冠冕堂皇为民服务，信誓旦旦“奋斗终身”，对照彭玉麟这面镜子，是否“自惭形秽”？有所谓官二代、富二代、名二代仗权仗钱仗名，骄纵不法，损公肥私，招摇过市，持强凌弱，这类人如遇上嫉恶如仇的彭公，下场一定极惨。

“为楚有才，于斯为盛。”湘楚大地多俊豪，清末的曾、胡、彭、左（宗棠），民国的宋教仁、黄兴、蔡锷......而彭玉麟让人敬慕，不仅是他的文武全才，更因为他“刚介绝俗”，一生爱国为民，真实不虚，矢志不移。老百姓就需要这样的人。

我想，有机会一定还要来衡阳，最好是在春天。那里有未曾参观的彭玉麟故居、纪念馆，有更多遗迹轶闻可寻，还有清澈涟涟的湖水、巍峨峭立的衡山，那一刻，心灵将得到再一次净化......

2011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