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7日下午，物理学家李政道在北京大学临湖轩会见了这个大学物理系的研究生，并就治学、做人等方面的问题，同研究生们进行了广泛的交谈。记者旁听这次对话，颇受教益。现据记录整理出来，奉献给读者。

    问:在研究生阶段，主要任务是不是打好业务基础?

    答:研究生阶段开头两年必须尽力把基础打扎实，如果基础打不扎实，以后很难补救。做物理研究，不可能是顺着一条固定的直线去发展，无论研究什么领城的问题，重点是要找出那个领域中的关键。有了扎实的基础，就容易抓住各个问题的关键。要在物理学上做出些创新的工作，先必须精选重点方向，抓住这些点的关键所在，你才能走到别人的前面去，然后才能把这些点变成线，把线变成面。

    问：研究物理学，怎样才能抓住关键?

    答:抓住关键，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体会。比方说你们都学过中学的几何和代数，假使在座的每一位把所了解的几何或代数的原理，静静思考后写下来，恐怕每一门也不过是写了几张纸而已。这些纸上所写的，就代表了你对这一门了解的精华，这些精华就是关键。它是属于你的，是你所随身带着，去打开和创建科技新领域的门路的。

    问:今后10年、20年中理论物理在哪些方面将变成热门?

    答:很难讲。我认为太注意所谓的“热门”是个有危险性的概念。我们不应当为热门而研究物理，而是应当找真正有意义的领域作为研究对象。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呢?那就要看它和自然界有多密切的联系。研究物理学的目的就是把自然界中最基本的规律找到，也就是说能把“总开关)，-找到，其余的都能和它搭上关系。今后什么问题是热门?很难预料。我只能和各位把过去的经验总结一下，过去30几年中粒子物理学的重大发现，平均每约两年有一项，其中绝大多数是用加速器发现的。因为一切物质均由粒子构成，而基本粒子随着我们研究的发展，逐渐更改，因为物理的基础理论陆续在演变，基本粒子也在演变，它们越来越小。由于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 (uacecfarnty parncrple)，用来研究拉子的加速器的能是必须越来越高，我们平均每两年有一次大的发展。所以30年来，重大的发现总数最约15件。这是相当惊人的数目。可是除了反质子和中间波色子外，在这15件大发现中，没有一件发现是在事前(或在造与这些发现有关的加速器前)被理论预测的，这充分表现了物理学实验和理论的发展是分不开的，理论必须通过实验检验，而实验上的发现，对理论常是起打头的作用。搞基础科学研究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基础是应用之本，没有基础就没有应用，而没有应用就不可能做出有意义的生产。基础研究决不是为研究而研究。目前世界各国都在建造为基础研究用的大加速器，我来之前美国正建成一台十万亿电子伏特质子和十万亿电子伏特反质子对挂的加速器。我能预测这对撞机将产生重大发现，可我不能预测这重大发现是什么。因此，只能说我们是沿着正确的研究方向在发展，但是，不能预言和确定什么是将来的重要领域。

    对任何事情都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赶时堪，美国有一位名叫丹尼·凯的演员，这人是专门讲笑话的，他可以讲意大利文的腔调，讲法文和德文的腔调，非常通真。但是光学腔调，没有内容，讲笑话可以，搞物理学的研究不行，所以劝你们绝对不要作赶时髦的事情。必需建立自己的判断力。

    问:中国的物理研究和美国有很大距离，你能不能提些建议，使中国的物理研究发展得更快一些?

    答:怎样促使中国的物理发展得更快一些，这是我多少年来都在努力的事情。我搞的CUSPEA(即通过中美物理联合考试录取中国赴美国留学的研究生)，以及博士后、建立高等科学技术中心、北京现代物理中心、博士后基金，等等。都是试图用一个人的力皿促进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

    问:你和杨振宁教授推翻宇称守恒定律，是因为导师指导得好，还是靠创造性的思维?

    答:我是在芝加哥大学念的研究生.博士论文导师是费米教授。不久前我还写文章回忆了他对我的帮助，费米教授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在1949年末就结束了博上论文，宇称不守恒的工作是1956年做的，那时候，费米教授已逝世两年。

    问:你们推翻宇称守恒定律，是不是靠创造性的思维?

    答:是靠创造性的思维。

    问:您认为研究物理的人需要什么样的素质?

    答:每个人的素质都不一样，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有一样的素质，例如运动员，有的搞相扑，有的打乒乓，专长相扑和专长乒乓所需的不大一样，研究物理必须善于抓住关键性的问题，每研究一个问题就应该问问自己:关键在哪里?物理上的重点在哪里?与什么物理学上实质的现象有关?假使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抓不住物理学上的关键，可能你不是在做物理，也许是在做数学。再谈谈费米教授的治学方法，他对于遇到的每一个物理问题，都取其精华，化成一个或两个极简单的方式，写在一张小卡片上，这些小卡片收集在一起放在他的办公室内，他的讲课很有意思，常是随手取出一张这类的卡片，内容可能是场论，也可能是水力学，或是天文，或是固体物理上的一重要问题，然后他就当场从基础开始，用最简单的方法将这些关键性的方式都运算出来。你如果能这样做，就很高级。

    问:听说CUSPEA即将停办，眼下国家对自费出国留学又有种种限制，我们不能出国交流了，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答:当初我试办CUSPEA时，就是一个暂时的措施，本来预备到去年为止，因为文化大革命使科技人才的成长受到了影响，出现了空白。举办CUSPEA的目的是想把这个空白给填起来，每年为了这件事花了我很多时间，我的秘书和我的家庭，都花了很大的力f帮助我作这件事。后来，教育部要求再延长3年，这样，总加起来有10年，我想也够了，近几年来，我又倡导在国内建立博士后交流站，建立各学术中心，做这些事的目的是耍在中国的领土上发展科学，一方面也是替国外留学的CUSPEA和其他同学们创造条件使他们回来后能有所发展，光依靠出国留学不是长久之计，最后一定是要在中国培养中国的年轻科学家，在中国作出成绩来。当然，继续与国外学者职极交流，如出国进修，邀请外国学者来讲学，参加国际会议“·…，那都是必须长期坚持的。开放政策是极重要的，前年，我到日本京都大学参加日本著名物理学家汤川秀树发表分子理论五十周年纪念会，汤川秀树得诺贝尔奖金的论文是1935年发表的，他、朝永振一郎(日本另一位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和其他日本科学家，他们是在日本上的小学、中学、大学、研究院，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得诺贝尔奖的工作也全部是在日本做的，这一点很重要。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很重视基础科学研究，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的研究工作就是在这个世纪30年代至90年代做的。当然，和国外进行学术交流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放出去留学生决计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当前在国内青年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就是千方百计地想到国外去，这可能会养成自卑心，是要不得的，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的研究生都不出国才是好办法。但是要研究究竟怎样和国外交流才最有效果，我相信国家教委对开放政策还是很坚持的，我接触过教委的许多负责人，他们并不反对派留学生出去，但是，中国逐渐建立本国的科研基础以后，留学生的数字应该有合理的相应减少，给我的印象是教委的负贵人很赞成和支持国内的年轻人和国外交流。所以从1979年起，我花了很大力最来打通CUSPEA这条集道，一小部分的无非是想解决目前的迫切的问题。“文革”象生一场大病，派留学生象吃一些补药，但是要想使身体强壮起来，一定要靠自己。重要的是应当有自信心，在国内也好，出国留学也好，都应当树立坚强的自信心和自称心，发扬民族团结。缺乏自信心、自尊心和不团结，这是目前一个大的问题。

    问:中国教学的模式是学某国的，不利于人才的成长，出国留学回来比较吃香，可以带动国内科学的发展。李教授，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答:你的想法可能对，也可能不对。在美国，现在约有800位CUSPEA学生，他们分布在美国90多个大学和研究院中，从事60多项不同的物理专业研究。可以说在每一个(居于CUSPEA)大学和研究院中，这些同学几乎都是名列前茅，这些同学都是在国内念的大学。这充分表示了中国的青年是优秀的，但也表现了中国大学的教育水平是不错的，所以不能说中国的教育质盈不高。

    问:事实是我们在国内没有出色的表现。

    答:这中间很大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你们自己还不够努力，还缺乏自信心。

  问:如果不出国，自信心也就慢慢消磨光了。

  答:没有别的秘诀，要想有出色的表现主要靠自己的努力。出国和自信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绝对不能混在一起。记得在抗战时候，我们学校里的条件相当艰苦，你们现在的条件比我们过去好多了。我认为北大的条件很好，物理系教学的仪器比任何我知道的国外的学校来得强。重要的是你们自己要努力，要现在就建立自信和自薄，否则，如果不努力，出去你会增加自信心吗?很可能是大大减少。一个人越是努力地工作和学习，成绩越多，自信心也就越大，这是一个人宾正的本钱。本钱不是你有多少衣服，也不是银行里的存折。

  谈到这里，李政道教授转过身来，反问那位提问厄的研究生说:“你的自信心有多强?” 

  “我认为很强。”

   “怎么个强法?一”

  沉吟片刻，李政道教授又间:’“你对物理学的哪方面向题有兴趣?”

  “我对规范场有兴趣。”

  “好，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问来问去，那位研究生支支菩吾地答不上来。李教授说:近年来规范场的一个大发展是“格点规范场分，恰好，李教授那几天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格点规范场的国际讨论会，邀请了约is位国际上杰出的学者与国内各地来的约70位研究生、讲师、博士后和教授们。从s月23日至8月i日，连续热烈地讨论两个星期，生活也在一起，并且就在北大举行。所以李级授就问那位研究生去听过报告没有?那位研究生说，他只专做“规范场”，不做“格点规范场，李教授说:“格点规范场”的极限就是“规范场”，它们是“一而二和二而一”的，基本上是同一门。在这次国际讨论会之前，就由国内学生组织了讨论会和专姗讲解课也是在北京举行，向一般研究规范场的学者介绍和准备这些新发展。那位研究生说，他觉得这些都不在他研究的范围之内，所以都不参加。

    李教授说，做一个科学研究者，目光不能太窄狭，不能完全依靠老师和他人，必须有自己的判断。

    李政道教授笑着说:“我来讲个笑话。美国的大学很喜欢运动员学生。运动员的身体很好，但也有些人大脑的锻炼较差。有一次考试，一位教授想找一个容易的题目给一位运动员。教授问:‘你能不能说出任何一个交通工具?’那位运动员学生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坐在旁边的同学都为这位运动员着急。有的就发出开汽车的声音，也有说作Cho-Cho-Cho火车的声音“·…可是，那位运动员还是说不出来。教授没有办法，问运动员说:‘你的家住在哪里?’回答是‘加里福尼亚’。教授问:‘那你怎么从加州来到这里纽约州的大学呢?你一定用了某一种交通工具。’”

    “我知道了I爸爸是我的交通工具，是爸爸带我来的。”运动员说。

    李教授讲的笑话引起哄堂大笑。

    “你们决不能象这位运动员一样只有这样狭窄的知识面。”李政道教授说。

    “这正说明国内的教学质量不高。”那位研究生听了不以为然地说。

  “你的意见不对，例如CUSPEA学生高明沈，就是北大的学生。到美国后，进人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院，加人我们的理论组，我让他做格点规范场理论，也做平行计算机，他说不会做。我告诉他一回生，两回熟，可以边干边学。你看，现在他还不是学会了。在最近举行的应用平行计算机的格点规范理论国际讨论会上做了很重要的报告。”

  “如果高明沈不出国也做不出成绩来!”那位研究生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认为北大，、尤其是北京，现在的条件相当不错，每年中国高等科学中心和北京现代物理中心都在这里举行许多国际学术讨论会。你们都可以去听嘛l明年我还要来组织好几个国际物理讨论会。这样做主要都是为了你们，但是你们自己要动脑子，不能抱粉‘爸爸把我带来的’态度，假如都是爸爸带来的，那就完蛋了。”

  “你和杨振宁教授如果在国内，也不能获得诺贝尔奖金!”那位研究生再次争辩说。

  李政道教授听了这话，很激动。他说:“你这句话的语气是不对的。假使我1946年没有去美国，留在国内，可能我做的工作比现在多，也可能少。这个假设是不能实现的，因而无法判断结果到底如何。但是，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的工作是30年代和40年代在日本本国做的，他们没有出国，而今日北京的条件，比30年和40年代的东京要好多了。中国人决计不比日本人差，所以应该能够自己培养些中国自己的人才。

    你们想念物理，必须要有自信心，一定要努力，相信自己能做出些成绩来，应该一代要比一代强，你们不能贵怪老师不帮你抓住学习中的关健问题，要自己去找关键问题:假如自己找来找去，找不出关键，路子走不通，那么，就多多和人讨论，这一点非常重要。第一步在北京利用北京的条件跟同学和同行交流，第二步到全国去交流，然后展开到全世界去交流。我赞成到国外去交流。但交流并不是唯一的办法。依我看，目前国内的条件除了某些最前沿的实验外是相当不错的，条件是够了，问题是你们自己要肯于学习，肯动脑子，要自信、自尊、团结和自爱。”

    最后，李政道教授语重心长地说道:“从1979年以来，我差不多每年都回来，有时候一年回来两次，祖国的变化是相当伟大的，祖国的进步是相当惊人的。你们要珍惜现在的学习条件，要自爱、自薄，然后我们年纪大的人再跟你们配合起来。你们不相信自己，我们就没有希望。”

    会见结束时，李政道教授高兴地走到数十位研究生面前，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