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句最高指示，叫做“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当然具有强烈反智主义色彩，并给无数中国知识分子带来了灾难。其实，仔细想来，这句话里面也许并非全然不讲逻辑，因为，知识分子总是有点怀疑精神，而怀疑是有可能瓦解当时的秩序的，从这个角度说，当然算得上“反动”。

　　这一点且按下不表。我之所以突然想起这句声名狼藉的名言，是因为看到了一则报道，这个报道不由得让我总结出一句话，叫做：知识越多，越做不成企业家。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一个人知识的多寡，跟他是否能成为成功的企业家，两者之间没有多大关系。——我立刻要声明，这只是一个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其实，即使不做企业家，掌握了知识的人也依然有非常广阔的挥洒空间。

　　这个报道是这样说的：英国广播公司第二电视频道委托郁金香金融研究所，对五千名凭自己努力而成为百万富翁的人进行精神状态研究，结果竟然发现，学习上的困难是他们成为富翁的先决条件。

　　为什么会这样呢？专家的分析认为，可能是由于他们碍于学习困难，无法掌握细节，所以反而比其他的人更能注意事务的全貌，因而可以推出新颖独创的想法。此外，他们因为有被社会排除在外的感觉，所以上进心特别强烈。

　　这种心理学的解释当然有一定道理。我自己则提出另外一个解释，我相信，它更有解释力。

　　知识就是力量，经济增长、文明进步的动力，从来就不是物质资源，而是人的知识。但是，这里所谓的知识，并不仅仅是培根所说的那种科学、技术知识。这类知识，只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中加以利用、并创造出财富的知识中很少的一部分，哈耶克将这样的知识称为“显白的知识”，英国政治哲学家迈克尔·奥克肖特将其称为“技术知识”。

　　另外一种知识，就是奥克肖特所说的“实践知识”。所谓的“窍门”，所谓的祖传秘方，独门绝技，还有洞察力，等等，都属于这类知识。这样的知识是无法被系统地整理记录下来的。师傅带徒弟或者自己独自观察摸索，是学习这种知识的唯一途径。

　　哈耶克则从另外一个角度谈论这种知识，他称之为“分立的知识”，也即这样的知识分散在无数个人头脑和行为模式中。这样的知识，是个人的。相反，前一类知识，可以被系统地集中、整理、记录到百科全书和教科书中。在现代的学校中，老师传授给学生的，就是这类技术知识，这是一种公共知识。

　　这样技术知识，对于企业家从事其活动，当然会有一定的帮助，比如，企业家起码需要懂得一点点数学，否则，他连价格的高低都分不清楚，也就不能进行必要的经济计算，当然也就谈不上进行企业家活动。

　　但是，至少从理论上说，这样的事情，企业家完全可以请别人——比如娶一个有博士学位的老婆——来帮忙解决。而企业家之所以成为企业家，他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其实在于某种感觉、发现、并敏捷地利用利润机会的天赋。这样的东西却是别人教授不来，也帮不上忙的。

　　利润机会来自于上述分散的、个人性的实践知识。企业家运用自己独特的感觉和分析框架，对通过市场网络传播的信息——主要是价格信号——进行感受或者分析。这些信息是公共的，一般人都能够得到。但面对同样的信息，不同的人却会作出不同的解读，从而作出不同的反应，并得到不同的结果。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市场上出现对某种商品的需求突然增加，有的店主想到的是涨价，有的店主想到的是增加进货，还有的店主会选择囤积居奇。其结果当然会大相径庭。

　　而专门研究商业和经济的技术性知识——比如经济学、管理学、市场营销学、会计学等等——不能告诉他，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才能得到可取的结果。企业家需要的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对这个特定的信息作出反应，此时教科书的结论总是显得过于抽象。企业家的活动也许更近似于艺术活动，而非工程活动。

　　因此，在学校里有好成绩，跟你毕业后能否成为成功的企业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有甚者，技术性知识的增加，甚至有可能遮蔽你本来所具有的那种企业家天赋，反而令你无法成为好的企业家，尽管你可能因此而成为好的管理者或执行者。比如，经济学家炒股或做生意，几乎没有赚大钱的——借着经济学家的名头搞到内幕消息的除外。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什么人具有成为成功的企业家的潜力。因此，任何刻意地扶持某类人成为企业家的政策，比如鼓励海外留学人员创业、鼓励科研人员下海等等，都不会收到政策设计者所期望的结果。政府所能采取的唯一一个恰当的政策是：创造一个合适的制度框架，让每一个人在竞争的环境中探索、发现并表现自己的企业家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