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中国历史来看,还是从世界历史来讲,这个时代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时代。自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有了巨大的经济、社会方面的转变,甚至在政治方面也有转变。在经济方面呢,中国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那个贫穷的经济体,一下子跃居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从一个差不多是封闭状态的经济体,转变成了世界最大的贸易国,而且差不多已经成为世界新一轮全球化的带头者了。
在这些变化背后,是从原来的计划经济向中国自己的市场经济制度转变。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这些年中国让数亿人脱贫了,这在世界经济史上也是个奇迹。虽然还有不少穷人,但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经快到9000美元了。
社会其他方面的发展也很突出,像人口寿命、教育、社会保障、住房这些方面都是。从政治方面来讲,1949年之后建立的制度顶住了各种各样的挑战,把各种危机都化解了;中国的政治制度已经表现出很强的韧性和灵活性,还能与时俱进呢。
这个伟大时代中的伟大实践,得有人来阐释、升华,进行概念化和理论化处理,这样才能构建起基于中国经验的中国社会科学体系。显然,这是中国知识界的任务。这本该让中国知识界迎来伟大时代的任务,可现实却极其残酷,在中国成为世界社会科学界最大的实验场之际,中国知识界却步入了一个悲歌时代。
说是知识的悲歌时代,并不只是因为权力、金钱和大众对知识前所未有的轻视,也不是由于知识老是被用来装点门面、变得可有可无,毕竟知识向来就是低微的,也理当如此。如今知识悲歌的根源,是知识创造者自己不再认同知识,他们失去了自身的主体地位,还心甘情愿地沦为其他事物的附属品。中国大学数量众多,每年校庆不少,可一回回校庆就是对知识的一回回羞辱。
每次校庆的时候,大家都只会因为培养出了多少政治人物、多少富豪而自豪,可就是说不出培养出了钱学森生前所说的那种“大师”。其实啊,现在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办的各种公共论坛、学术研讨会,都把能邀请到大官大富当成目标,知识本身反倒成了非常次要、有没有都行的陪衬了。
知识体系是每个文明的关键所在。要是没有这个关键部分,任何文明都很难在世上存续与发展,最多就变成未来考古学家研究的遗址罢了。从知识创造的角度讲,是伟大的知识创造催生了文明。在西方,从古希腊一直到近代的文艺复兴,再到启蒙时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知识时代。要是没有这个时代,现在人们看到和体验到的西方文明可能就不存在了。中国也一样,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到宋朝的朱熹,再到明朝的王阳明等,这些都铸就了中国文明的核心。
对于知识创造者而言,知识创造在本质上始终是个人的行为。虽然有时候会呈现出群体知识的形态,就像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那样,但群体知识也是以个人知识体系为根基的。只是若干学者达成了共识,才构建出相互强化的群体知识。
同时,在中国“学而优则仕”这种政治环境下,表面上看,知识是由政府里的知识分子(也就是“士”)这个阶层创造的。不过得指出,政府从来都不是知识的主体。
当然了,这可不是说政府在知识创造的时候就没责任了。政府既能给知识创造出好的、有用的环境,也能妨碍知识创造。所以呢,从知识创造者这个主体出发,去反思当代中国知识方面的悲哀状况,这样更能接近事情的本质。就是说,我们得回答“咱们的知识创造者都干啥去了呢?”这个问题。
有个常见的现象,在中国社会里,一直以来都是“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争智于孤”。在这当中,“争名于朝”指的是政治人物,“争利于市”说的是商人,“争智于孤”针对的是知识人。现代知识人已经没有了“争智于孤”的状态,都跑去“争名于朝”或者“争利于市”了,有些知识人更过分,还想名利双收,这就是如今知识悲歌的根源。
在朝廷里争名。现在和过去有差别了,以前是“学而优则仕”,学习的目的就是当官,而且学和官之间没有界限。现在学习的目的已经远超(起码在理论上是这样)当官了,并且学和官之间有了界限。虽然很多知识分子当官了,但“当官”的心态还是很重,所以仍然用各种间接的手段在朝廷里争名。当然,这背后还是有很大的“利益”。都争着通过和“朝廷”的联系来争名,这种现象到处都能看到。
有些学者给政治局讲一回课,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了。如今做智库评价指标的时候,大家都把争得大领导的批示和认可当作最重要的指标。还有不少知识分子在大官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不管是被邀请去给政治局讲课,还是文章得到了领导的批示,这或许能算一个指标,但绝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重要的指标。知识有它自身的衡量标准。要是知识分子拿这些来评判自己知识的价值,那可就不仅是严重异化了,而且都很难说是有知识了。
在市场上争利,这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是新情况。以前呢,从理论上讲,知识分子和商业离得挺远的。从心理认同来讲,知识分子往往自视清高,不太好意思谈钱的事儿;从制度方面看,“士、农、工、商”这种社会的安排,把知识分子和商人分开了。当然了,在实际生活里,两者也常常有交集。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知识分子以利益、金钱为根本,公然地跟企业混在一起了,各个产业都“养”着一帮为自己说话、做广告的知识分子呢。
有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房地产业。在中国,房地产发展到如今这么荒唐的状况,不只是跟房地产商和地方政府有关,还跟这个产业“豢养”的一大帮知识分子有关。这些人在每个阶段都在论证政府房地产市场政策是正确的,他们是在推波助澜,而不是纠正错误。
在现代社会里,知识分子除了跟政治权力、商业利益产生关联外,还找到了别的争名逐利的办法。就像争名于“名”,也就是靠炒作那些已经出名的人来让自己出名。研究名人也不是不行,这也算是知识生产和创造的一种方式。但在如今的中国,大家不是在认真地研究名人,而是完全按照自己或者别人的需求,随便地糟蹋名人。
就像王阳明,他是一位大家,现在被炒得特别热。但很可惜啊,根本就没人实实在在地去研究王阳明。可以预料到,如果现在这种状况持续下去,“阳明学”不久就会变成一种特别庸俗的宗教,不但没法让人心静,反而会把人心搅乱。
在所谓的“国学”里,这种现象随处可见。大家期望的国学精华没见到,那些“牛、鬼、蛇、神”却泛滥开了。中学是这样,西学也这样。就拿马克思来说,在全球范围内,如今中国有数量最多的马克思研究机构和研究者,马克思差不多都成官方的“国学”了。可认真看看这些机构和学者的成果,有多少人真懂马克思呢?对他们来说,马克思只是政治,只是吃饭的家伙。
在互联网时代,知识更有了“争名逐利”的条件。这起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知识分子借助互联网进入了“市场”,将自身和自己的知识“商业化”。当然,更多的是做“二道贩子”,就是自己没知识,光倒卖别人的知识。互联网是传播知识的得力工具,可这儿的“倒卖”和传播不是一码事,传播是让知识普及化,而“倒卖”仅仅是为了赚钱。
瞧瞧现在越来越流行的“付费知识”,就能明白以后知识会变成啥样了。另外,互联网还让社会各个地方的各类“知识”(像宗教迷信、巫术之类的)登上了“学术舞台”,而且有成为主流的很大趋势呢,毕竟衡量知识价值的是钱和流量。
而后者的力量特别大,还把前者给拖下水了。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在抢流量呢,所以大家都争着低俗、谄媚,媚俗和流量肯定是成正比的。更遗憾的是,官方也老是把“流量”和社会影响力划等号。这样一来就不难明白,就连官方媒体也和很多自媒体一样,大模大样地媚俗。
从古到今,不管国内还是国外,真正的学者就没一个会争名逐利的。好多学者为了捍卫自己知识方面的尊严,连命都搭上了。历史上,知识人被权力和资本迫害的事儿可不少。到了近代之后,才慢慢有了言论自由的保障。对大部分学者来说,名利可不是他们追求来的,只是他们创造知识的时候顺带产生的东西罢了。
好多学者活着的时候创造出的知识,当时的社会根本就不认可、不接受,他们日子过得穷困又潦倒。那些学者要是能远离名利,才是真正有名却没利的。
知识人一进名利场,就没了知识想象力。没知识想象力的知识群体咋搞知识创造呢?一个国家要是没有知识创造,又咋崛起呢?知识对民族和国家崛起很重要,所以最近从上到下都在倡导知识创造和创新。国家也投了好多财经资源,培养重点大学,打造新型智库,吸引顶尖人才啥的。可现实特别糟,国家投入越多,名利场就越大;名利场越大,知识人就越腐败。
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表示中国还未建立起近代大学,这一说法很有道理。还得补充一点,中国不但没建成近代型大学,而且和传统书院制度相比也差得远。其实呢,不管是近代大学还是传统书院,关键不在大学制度或者书院制度自身,而是大学和书院里的主体,也就是知识人。
有了追求知识的知识人以后,这些制度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和发展起来;要是没有知识人,哪怕是最好的大学和书院,也不过就是个住人的地方罢了。更坏的情况是,要是知识人自甘堕落,这种地方越好,知识就越被羞辱。
知识圈在走下坡路,知识也在走下坡路。虽说预测是有风险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种趋势不能扭转,那中国很快就会进入一个知识被完全“殖民化”的时代,也就是全面弱智的时代。原因很简单,人们已经回不到传统的、不需要太多知识的时代了,知识是必需的,可人们由于没有自己的知识,那就只能走“殖民”的路子,也就是借用和炒作其他国家的知识。
在很大程度上,从“五四运动”起,中国就朝着这个方向前行了,只不过如今的发展速度,是之前几十年难以想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