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届90的季老先生，老僧入定般呆坐未名湖畔已近4个小时，可他那只心爱的小白猫仍端坐树端，丝毫没有下树回家的意思。老年白内障、顽固的耳疾使东方哲人耳不聪目不明，但这绝不妨碍他认真护卫树顶上嬉戏的小生命。“土猫能活十几岁，洋猫也能活七、八岁，就是得严加看管，人心不古，猫贼太多。”
    20年前初进北大，我的一位学兄战战兢兢地到北大饭厅报到、注册、分宿舍、买饭票、=领钥匙……手忙脚乱中把行李托付给一位手提网兜路过的老者。待忙过一切，已时过正午，这才想起扔在路边托人照看的行李。一路急找回去，只见烈日下那位光头老者仍呆立路旁，手棒书本，照看地上的行李。次日开学典礼，学兄差点吓死过去，昨天帮他看管行李的那位慈祥老者正端坐主席台上，竞是大名鼎鼎的北大副校长季羡林。
    多年后季老对这段故事记忆犹新，他说一位由穷乡僻壤乍到京城的穷学生的全部财产只有一个铺盖，能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托付给素昧平生的我，是对我的信任，对信任得认真对待。
    季老对事认真，对人认真，对学问更认真，事事讲资料、讲考据。一日我与人民出版社、中央电视台两位校友到季先生家闲坐，一学兄说起张中行应算季老同学，季老侧首思索半天，认真答道，张中行年龄比我大，上学比我早，毕业比我晚，应称校友，不是同学。该学兄又问钱钟书学问如何，季老再次侧首思索半天，说虽是同学，但隔行，对未研究过的东西，无法评论。这种刻板的认真，也许是季先生早年留德的印记。
    1911年8月，季羡林先生出生在山东临清一个“五代赤贫之家。”按季老的说法山东是西边穷东边富，临清在山东的西边。临清是西边穷东边富，季老家所在的村子在临清的西边。村子里的住户是西边穷东边富，季老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季老的父亲、叔叔都是孤儿，靠在枣树林里=“落枣”长大。季老幼年跟叔叔流浪到济南，千辛万苦才读完小学、中学，以优异成绩同时考取北大、清华。1953年，季老留学德国歌廷根大学，攻读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南亚古语，获博士学位。说到留学动机，季老戏言是为了在北大、清华当教授。我说梁溟明、鲁迅没有博士学位也在北大当教授。季老笑道，鲁迅是盖世奇才，可他不是，普通人想在一流学府当教授，非如此不可。
    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季老回国被北大聘为教授，以后历任东语系教授、系主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现在人常讲机遇，佛家叫‘因缘’，我的一生全然由于因缘。”至于选中梵文“全因偶然旁听了陈寅恪先生的梵文课”。此后半个多世纪的燕园教学生涯里，季老在东西比较文学、原始佛教语言学、印度中世纪语言学、吐火罗语义学、梵语文学诸多方面作了深入研究，奠定了泰斗地位。
    几十年来，季老每天凌晨4时准时工作，直到晚10点，认真得让人无法置信。作为总编之一他参与编纂了《中国大百科全书》、100多卷的《传世藏书》，目前正领衔主编1000多卷的《四库全书存目》、编辑数十卷的《季羡林文集》。紧张工作之中，季老对国内外来信，每信必复，透着贯穿一生的严肃认真。
    一年前我大病，后住院……由认真而慈悲的季老几次向我在北大历史系教书的大嫂转达关心，祝我康复，认真宛若对待一只心爱的病猫。江泽民访问北大，我带病去拍照，季老见状称生命宝贵，三次劝我尽快回医院去，其认真如是。1998年11月7日，人民出版社在北大勺园举办《世界文明史》发行式，我因为迟到而缩在门口，不想神目如电，还是被季老发现。他让助手李玉洁教授两次过来，问我是不是唐老鸭，怎么生病得忽胖忽瘦七十二变，都快认不出来了。
    20年前，我帮社科院唐弓殳往北大季老家送东西，推开朗润园北面公寓一扇木门，季老先生正坐在重叠如千山万水的书堆中用功。堆在桌上的各种参考书比我还高，书中夹着纸条、卡片、种种索引，一副做大学问的认真样子，令我肃然起敬。我冒失地往沙发上一靠，竟压着一堆睡觉的猫咪。季老是中国的国宝，猫咪是季老的家宝。20年弹指过去，季老的猫或死或丢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他撒在未名湖后湖朗润园一带的莲子已是一片残荷。日月荏苒，可季老侍弄小动物、接人待物、研究学问依旧认真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