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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做一件事——丁肇中谈科研、人生、家庭

作者:姚诗煌    转贴自:新华网    点击数:323


 

 

去年9月,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教授应上海交通大学邀请来沪访问,在上海引起了一股“反物质旋风”,人们都被他负责的一项旨在探测宇宙中究竟有没有反物质世界存在的国际合作研究──阿尔法磁谱仪2号(AMS02)计划所深深吸引。探索宇宙的奥秘是人类的天性,更是科学的重要任务。本报为此一直关注、跟踪着这一重大国际科研项目的进展。最近,应丁肇中教授邀请,本报高级记者姚诗煌前往瑞士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参加了AMS项目的学术交流会,并与丁肇中教授就他的科研项目、工作风格和家庭生活等进行了访谈。

 

哥伦比亚号失事后AMS计划仍照常进行

 

记者:感谢丁教授邀请我前来参加这次AMS学术交流会,使我能更具体地了解到您所领导的这一国际合作项目的工作情况。我最大的感受是会议非常务实,来自全世界的这么多科学家汇聚到一起开会,既没有开场白,更没有客套话,大家坐下来就交流具体的技术问题。听说,这样的会议一年要召开多次,每次会议都是这样开的吗?

丁肇中:我们每次都是这样开的。这样综合性的大型会议,一年要开3次,专业领域的会议,像电子学的会议,一年就要开4次。大家都习惯于这种工作方式了,发言的人必须有充分的准备,数字必须准确,要求非常严格。我们必须把每一个技术细节都周密地加以考虑,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因为这些设备都是要送到太空去的,不严格怎么行。

记者: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失事后,大家很关心您的这个项目能否如期开展。昨天,美国宇航局(NASA)负责AMS项目的官员在会上说,AMS的计划不变,一切仍按原定的计划进行;但是,由于哥伦比亚号的失事原因至今还没有真正找到,在原因没有确定之前,航天飞机的飞行计划就不能恢复,这对200510月的发射,会有影响吗?

丁肇中:根据现在的了解,不应该产生影响。因为NASA认为,在最坏的情况下,就让担负我们这个项目的航天飞机在发射时,只载货物,不载人。至于宇航员到国际空间站,可以用俄罗斯的宇宙飞船。这样做的惟一缺点,是每次只能有2名宇航员坐上去。但AMS的发射升空,本来就不需要宇航员。将AMS从航天飞机上卸下来,再安装到国际空间站,都将由机器人自动完成,不需要人。所以,哥伦比亚号的失事,对AMS的计划没有影响。NASA还希望我们能早一点将AMS送上去,因为他们也同样希望能有科学成绩出来。

 

无论是否找到反粒子都具有重大科学意义

 

记者:大家还关心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AMS到达太空后,究竟能否找到反物质的粒子,或发现有暗物质存在的证据。对此,您的把握如何?假如这次没有找到,是否就可以说宇宙中的反物质世界就是不存在的?

丁肇中:将这样一个重达7吨的探测器送上太空,去寻找反物质粒子,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是一种全新的探索和尝试,所以任何发现都将是新的,都是很有意义的。至于反粒子找得到还是找不到,我现在不知道,但关键只要仪器的灵敏度和质量好,那么放在空间站3年找下来,可以有所结论了。因为假如找不到,我们也已经是找到宇宙的边缘,如果没有找到,可能也就是没有了。

记者:能否把探测器送得更高一点,这样是否会更有利于找到反物质?

丁肇中:国际空间站在离地球400公里的高空,再要高,对于找到找不到实际已无所谓。至于找的时间,假如3年找不到,那么花5年,也不一定能找到。

记者:物理学在上一世纪初,曾有过一系列重大的发现,譬如伦琴发现X射线、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普朗克提出量子论等;进入21世纪初以来,物理学似乎缺少了这种激动人心的事件。假如能找到反物质粒子,这将是很轰动的一件事情。这项工作,能让您再次获得诺贝尔奖吗?

丁肇中:这就不能说了。应该看到,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今天要做出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要比上一世纪难得多了。现在,物理学要做一项新的实验,都耗费巨大。所以,进入21世纪后,还难说有重大发现。如果AMS项目能证实反物质的存在或不存在,应该说都是21世纪初的重大发现了。

 

科学上谁正确就得服从谁

 

记者:我记得您上次对我说过,全世界有16个国家、地区的22所大学、研究机构,参加了这项国际合作研究计划,今天您能否再具体介绍一下他们各自所做的工作,都有哪些重要贡献?

丁肇中:首先是德国的亚琛大学,他们承担的是穿越辐射探测器;意大利的波罗尼亚大学,这是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他们做的是飞行时间探测器;硅微条探测器,由瑞士的日内瓦大学、意大利的波罗尼亚大学、德国的亚琛大学和中国的东南大学共同承担;环形计数器由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共同承担;量能器由法国、意大利的比萨大学和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所承担。上述说的是探测器部分。整个仪器的电子部分,由麻省理工学院和中国台湾的中山科学院负责;软件部分,尤其是数据的收集、分析,中国东南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都将参与这项工作;上海交通大学还将参与地面冷却系统的工作。

记者:上海交通大学代表着中国上海的科学家,对能参与这样一项有全球多所著名大学、研究机构共同合作的重大国际科研项目,感到非常高兴。这次他们是第一次来参加AMS会议,您对他们参加这一合作项目,有什么期待和要求吗?

丁肇中:地面冷却系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AMS上的超导磁铁,其所用的液氦要等到航天飞机临发射前,才能注入,所以这个冷却系统要在发射架的旁边工作,直至发射前才能撤走,NASA对它的要求就特别高,一定要安全。我相信交大和上海的科学家在技术上是行的,但更重要的是对规范、标准的掌握。所以,明天我将请NASA的人专门对交大的科学家讲一下AMS的技术规范。数据的收集、分析也很重要,今后将在上海交大建立起数据分析中心,并设立一个大型显示屏,能将国际空间站上宇航员活动的情景实时播放出来。

记者:我在这次会议上,亲眼目睹了与您合作的这批科学家是如何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努力工作。是什么因素驱使他们如此奋力工作的呢?

丁肇中:是兴趣。他们现在做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全新的挑战,以前没有人做过,都是很困难的,而这更能激起他们的兴趣。

记者:但他们会觉得现在做的这些工作,技术性很强,会很枯燥吗?

丁肇中:这不见得。枯燥只是一个过程,我们追求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很能吸引人的。

记者:整个AMS项目,涉及到许多个学科领域的技术,知识非常新,要求又很高,我们在会上看到您对每一项技术都非常了解,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往往能及时地发现问题。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丁肇中:因为我不做别的事情,只做一件事。我空下来就在想,想实验的每一细节,反复想。

记者:就像我们平时说的“过电影”一样吗?

丁肇中:是的。我会想得很具体,发现问题,我就会立即打电话,给德国、意大利或别的国家的科学家,与他们讨论,有时请他们过来。我基本不看文件,也很少看书,一有空就是想。书都是别人写的,讲的是别人已有的知识,而我们做的完全是新的,是别人的知识所没有的,所以只有靠自己,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想。所以,我说只做一件事情。

记者:您是世界著名的科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平时肯定会有很多邀请,请您参加各种活动,您怎么能只做一件事呢?

丁肇中:我谢绝了一切的邀请,99%以上都谢绝了;我也不担任任何别的顾问等职位。我只担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而且是这所学校里惟一不教课的教授,连开会也很少去,我很早就做教授了,做了40多年教授,一共只参加过3次教授会,都同讨论与我一起工作的人升级有关。

记者:麻省理工为什么能对您采取这样的“特别政策”?

丁肇中:他们相信我能为学校做出成绩。所以,麻省理工对我的科研项目非常支持。对于AMS项目,他们投入了很多的人力和财力,占了学校能动用的科研经费的相当一部分。包括我和我的工作班子的国际差旅费用,都由学校负担。这样的支持,都已有40多年了;因为这种支持总能有好的结果。

记者:我接触了不少科学家,都反映您在工作上要求非常严格。在这几天的会上,我经常看到您有时对于某一位科学家的批评,很是严厉,几乎不留任何情面,不管他是哪一个国家的、地位有多高。您这样做,会得罪人吗?

丁肇中:他们都知道,我是对事不对人。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我的学生、我的朋友,就能两样一些。任何人有错的地方,我都得批评。这样大的一个国际合作项目,参加的国家、单位和科学家这么多,文化背景、作风习惯等都不同,必须要有严格的制度、规定、要求。譬如,我通常很注意一位科学家这次的发言,与上一次或前一次,有什么地方矛盾了,尤其是数据,如果前后不一致,一定要讲清楚为什么这次的数据与上次不一样了。

记者:用上海话来说,你是不允许任何“捣浆糊”的。

丁肇中:对。你一定要把真实情况说清楚,不能隐瞒、不能欺骗。所以,每个人在发言时,都很注意自己上次是怎么说的,如果他没有记住,我会记住他上次说的数据是什么。如果这次不一样了,我就会立即提出来问他,他必须回答清楚。

记者:有几次我看到,当一位科学家在汇报时,您发现了问题,立即要他停下来,然后马上讨论,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当时发现,当时解决。问题解决了,汇报才能继续下去。我和交大的几位教授都感到,您的这种工作作风,很值得中国同行学习。

丁肇中:我不这么做不行。这样大的国际合作项目,会遇到各种复杂的问题,不能允许相互推诿、相互扯皮。所以,我们既要讨论、交流,又要决断决行。在科学上,谁正确,就得服从谁。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尽量简单

 

记者:昨天,我在采访一位科学家时听说,实验物理学由于实验的技术准备时间比较长,所以往往当一个实验的技术准备阶段即将完成时,得马上考虑下一个实验做什么。那么,能否透露一下,您正在酝酿的下一个实验将是什么?

丁肇中:是AMS3号。

记者:AMS3AMS2的区别是什么?

丁肇中:最主要的区别,是超导磁体将不采用超流液氦冷却。02要用2500升的液氦,低于零下272摄氏度,用液氦冷却,密封得再好,液氦仍会有微弱的泄漏和蒸发,所以超导磁体在太空的寿命只有35年。因此,AMS3考虑用电来冷却超导磁铁,就像空调或冰箱一样,使冷却剂循环使用,这样就能延长使用寿命,使探测器能在太空工作更长的时间。这一技术在美国和日本已有,但怎么上太空,我让中国科学院的电工所在考虑这一问题。

记者:这些年来,您一直在欧洲核子中心工作、生活,您对这里的工作环境是如何评价的?

丁肇中:我在这里一待,前后已40年,是很久了。这里有很好的仪器,有很多很好的科学家,远远超过美国,他们来自世界各国,聚集在一起,研究的气氛确实很好。有许多重大的发现,都是在这里做出来的。在这里工作感到很方便。譬如说我们开会,我们要使用哪个会场、会议室,只要提出申请,就会安排,不要支付费用。

记者:您每天都工作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不到8点,有时是7点半,就看到您开的小车已停在办公楼外面了。您是如何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充沛的?

丁肇中:我生活比较简单,就如前面说过的,只做一件事,也从来不参加与实验没有关系的会。任何人,精力都是有限的,我已经67岁,精力更有限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尽量地简单。简单的生活,也是一种健康的生活。过去,我曾以游泳调节生活,现在没有时间,医生建议我每天在家里用健身器骑车,踏半个小时。

记者:前天,我荣幸地被邀请到您家里做客,对您那农舍般朴素的寓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是一位名人,很多人都想了解您家庭的情况,能作一些介绍吗?

丁肇中:我夫人是心理学博士,但为了帮助我的事业,作出了牺牲,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她负责我们这个项目行政方面的重要工作,从事与政府部门的来往和方方面面联系。你看,这厚厚的一本材料,就是她写的,每年都要有这么厚的一本要向政府汇报,图、文字、预算,都是她搞的,我做不了。她原来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现在仍属于这个学校。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老大是学生物学的,老二从事人文科学,就是没有学物理的。儿子16岁,正准备考大学。

记者:您有外孙了吗?

丁肇中:有两个外孙,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大女儿的。

记者:你们通常什么时间能合家团聚?

丁肇中:我在美国也有一个和这里一样的家,通常每个月回家一次或两次;每年的789月,全家到这里来,或者到休斯敦,主要是这时小孩放假。还有圣诞节,全家团聚一起,小孩、大人,都特别高兴。

记者:您多次来中国,与中国的国家领导人,以及许多科学家都有很好的关系。能否请您具体介绍一下您与他们之间的交往和友情?

丁肇中:首先是邓小平,他对物理学很有兴趣,他家里有5个人是学物理的,所以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他是四川人,而我在重庆住过,所以我们一见面,我就同他讲四川话。江泽民主席对科学也很有兴趣,确实很有兴趣,他的知识很广博,他家里也有学物理的,他曾到这里来访问过,我特地送了两本关于反物质的科普连环画,他很高兴,我想这能给他的孙子看。温家宝总理在担任副总理期间,也曾来我家作过客。科学家中间,宋健、朱光亚、路甬祥、陈佳洱、张存浩等先生,我都比较熟悉;还有严东生先生,他在当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所长时,我们就开始合作了,硅酸盐所提供BGO晶体。

记者:当时,这项合作在中国影响很大,我们文汇报有过不少报道。这次,您与交大的合作,可以说是与上海的第二次合作了,而且这次的合作,意义更大。

丁肇中:是的。上海交大这次参加AMS项目,虽然比别人晚了一些,但机会同样是很好的。交大所担负的合作项目很重要,我们相信交大一定能独立做出来,在国际上显示上海交大的科研能力。我4月中旬还会去上海,参加交大空间科学与技术研究中心的成立仪式。

记者:希望在上海能再次见到您。

丁肇中:我们上海再见面。

记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