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陵县云阳山脚下,有一座全国唯一以赤松子命名的道观。观前匾额上“赤松仙”三字锋藏力透,风格雄健,貌丰骨劲,呈现一种太平盛世的祥和之气,令无数游客啧啧称奇。这“赤松仙”三字便是清末全国会试会元得主、后任国民政府主席及行政院长、曾经三主湘政的谭延闿亲笔题写的。
台湾“中国书法协会”发起人之一吴万谷评价谭延闿:“天骨开张,气象阔大……使人一见心旷神怡。又如遇见伟人,峨冠博带,神采四照,令人肃然起敬。”所谓字如其人,这种大权在握的“宰辅之气”,用来形容谭延闿的人生,也是恰如其分的。
谭延闿(1880-1930),字祖安(祖庵), 号无畏、慈卫,人们尊称他“畏公”,今湖南茶陵高陇镇石床人,是清朝两广总督谭钟麟的儿子。谭延闿自幼聪颖好学,5岁入私塾。11岁学制义文学,光绪帝的师傅翁同龢称之为“奇才”。1904年中会元,填补了湖南省近两百年没有会元的空白。同年中进士,与陈三立、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
谭延闿的父亲是苦读和勤政的楷模,他规定谭延闿三天要写一篇文章,五天要写一首诗,还要练写几页大、小楷毛笔字。谭家有幅家传联语:“临事三思终有益,让人一着不为愚。”受家风影响,谭延闿学兼中外,道贯古今,有儒家兼济天下的抱负,也有佛道的达观超脱与向善包容。他的心胸和气量,是同时代的那些只会穷兵黩武、玩弄权术、醉心纵横的所谓英雄所无法企及的。他的人生修为,可达《逍遥篇》中的“至人无己,真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境界。
或许无论他的书法乃至人生,最引以为豪和值得我们学习的是,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演进中的恬淡自然之象。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畏公熟读佛经,深知人生如庄周梦蝶,他在《重过韶州》诗中写道:“一身原是梦,四海已无家。”又在《事往》为题诗中称:“事往忽如梦……百年犹一觉。”正因他看透幻境,悟出真相,故常能物我两忘,做到与人无争,与事无争。
六祖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畏公在《题六榕香雪图》中写道:“人生清境得易失,事后思量无一物。”悟到无一物,故能无怨无忧,随遇而安。在《闲酬大武诗次韵奉答》中也说:“雨来百事不在意,每每合眼成鼾声。”这种自由自在,无挂无碍,是何等的飘逸,何等的旷达。一个从事革命事业的政治家,能有如此高超的人生境界,真是难能可贵。难怪于右任先生称他为“民国一完人。”完人与至人、真人、圣人和佛家真如的境界,名异而实近了。
这种境界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事上,即有道家的随顺自然,又有佛家的慈悲隐忍。谭延闿因是庶出,其母在家庭中如同婢女的地位,在他心灵留下深刻烙印。因而他对母亲很孝敬,并且终生不纳妾,也不寻花问柳。甚至在他39岁时其妻病故后,也一直不续弦。
他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让人之所以不能让。第一次督湘时,曾被卫兵堵在门外呵斥检查,他不但没有责罚,还重重有赏;与孙中山亲冒弹雨硝烟时,一位湘籍军官向孙中山告状大骂谭延闿两面三刀、无信仰并要求孙除掉他,谭延闿亲耳听见,但始终镇定自若,竟像局外人一般,事后也不辩解;五十大寿时,湖南人张冥飞戏撰寿序嘲讽他,谭延闿毫不动容,并请张冥飞赴宴,安排他做了一名行政院的参议。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卫兵的呵斥、部下的谩骂、干部的反叛、同乡的讥讽,他不但能容忍,还以德报怨。一般人称他为谭婆婆,可见他的慈母心肠和慈悲为怀的胸襟。他在《少年行》中说,“一任人呼作马牛。”他的宽容隐忍的境界,已不是刻意做作,而是天性的自然而然了。
这种境界体现在他的相貌上,“休休有容,具有宰辅之气度”,可以用“平和中正”四字来形容。“与人处,妁妁如家人,能委屈尽情,且协群和众之功。”其好友民国首任立法院长胡汉民曾说,自己与谭延闿相处十余年,从未见其疾言厉色,有时有人为一些问题互相争持,谭先生一来,往往令人意消。
在悟道上,认识谭延闿的人大都说他炉火纯青,境界高超,但他从不自恃。他在《记梦诗》中这样写道:“吾闻至人本无梦,空诸所有为真如……嗟余学道笑未至,胸中亡念无时无。”他认为自己 “学道未至”,妄念难除,难达真如即禅学的最高境界。
《金刚经》云:“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真如的境界。”谭延闿与他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人悟到人生如梦,即退隐尘世,甚至悲观厌世;他悟到本来无一物,即不与人争一己之利,而是积极入世,修一切善法,与人谋天下之利。正如他在《题陈树人寒绿吟草》中所说的:“谋国从来不为身。”
庄子天地篇中曾记载子贡过汉阴,见一老者抱瓮入井汲水灌溉。子贡劝他造水车车水,可以用力小而功率大。老者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机心存与心中,则纯白不备……谭延闿在贵阳途中,见田家行汲灌溉,顿生怜悯之心,但有感于天地篇的故事,乃写下“我欲一言殊未敢,恐缘机事有机心。”但后来谭延闿还是超脱这个故事了,“随人俯仰非无谓,赢得清泉满汉阴,园叟不知灌溉苦,漫言机事有机心。”水车随人俯仰有什么要紧呢,只要田家都能运用水车车水,把汉阴灌溉的问题解决了就行。这个亦合乎国父所谓的“人生以服务为目的。”
对待现实问题也是如此,谭延闿善于“和”事,但又不是毫无原则的“和事佬”,而是基于大局,运用智慧,与人周旋,求彼此同心,为社会为国家谋取福祉。胡汉民说,“遇到难以解决的事,一经谭先生区处,也就十分妥贴了,所以有人视谭先生为药中甘草。” “谭先生虽然和平,但在紧要关头,却又大节凛然,从没有丝毫苟且。兄弟以为古人‘通而有节’之说,也正是谭先生绝好的评语。”
谭延闿有慈母心肠,但他并不是弱者,他能带兵作战,冲锋陷阵;他能羽扇纶巾,指挥若定。在辛亥湖南光复前后那种暴风骤雨的时代里,他有着远大的政治眼光和救世济民的情怀,顺应革命潮流,高举义旗,以至仁伐至不仁。他利用湘人的关系,推动四川、广西、福建等7省独立;他鼎力相助,先后三次派出湘军增援武汉,支持黄兴的革命军队。对巩固武昌革命基地,稳定湖南局势,推动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民国七年,单枪匹马,由粤贵返郴水,抵抗北军;至民国九年能驱逐“多行不义”之张敬尧;民国十二年能赤手空拳由粤返湘,号召湘中文武“讨贼”。难怪有人说他是民国初年湖南最杰出的四伟人之一,并有“纵文事武功,出类拔萃者,则首推谭延闿先生”之说。
他在三次督湘期间,为湖南实业的发展发挥巨大作用。他创办了湖南金工厂、陆军工厂(后为湖南机械厂)、省农事试验场、模范制丝厂,发布了一系列发展农、林业生产的训令,开办了茶叶讲习所、邮电学校和讲武堂,并购地将“雅礼医院”扩大,改为“湘雅医院”,以省财政节余建筑了长潭军用公路,开湖南公路建设之先河。
他的才智得到了孙中山先生的赏识和信任,聘请他到广州元帅府任职,先后任广州大元帅大本营内政部长、建设部长、秘书长和建国北伐军总司令等职。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从此一直支持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后在武汉国民政府、南京国民政府任行政院长和国民政府主席等职。成为民国时期著名政治家、书法家、组庵湘菜创始人。
也许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的至人无己、功成不居、大智若愚,无论作为政治家还是文人,都代表了最为纯良恬淡的自然之象,也无怪乎他一生地位显赫,位极人臣。
1930年9月21日下午,谭延闿因脑溢血发作逝世。一代完人,与世永诀。身后殊荣,百世流芳。胡汉民为之神伤,撰挽联云:“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谭延闿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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