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发行囊晓拂尘,岂辞霜鬓苦吟身。
调高不是阳关唱,杯泛何妨麴米春。
水阔帆飞风力顺,华红叶绿雁声频。
至家解知诗笥重,为报贤王谢紫宸。
这是卢希玉写给了庵和尚的一首赠别诗。从诗文的意境来看,比起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卢希玉的这首赠别诗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但此诗所赠之人——了庵和尚,却有几分特别。
了庵桂悟禅师,日本室町时代赫赫有名的五山大老之一,被誉为“临济门下第一人”。明正德六年(1511年),了庵禅师以八十三岁高龄,作为日本正使西渡大明。明武宗朱厚照慕其高龄,敕住宁波阿育王寺,并赐以金澜袈裟。了庵和尚亦作《谢大明天子诗》一首以答谢天恩:“昼锦恩荣北阙天,黄梅夜半不曾传;育王山顶横云雾,无相福田担一肩。”住寺三年后,八十六岁的了庵和尚欲重返故国。归国之时,与之熟识的文人名士皆以诗文相赠。卢希玉的这首诗,便是赠诗之一。
了庵和尚虽是日本的得道高僧,但也说不上十分特别。中国历代以来,如了庵和尚一样寿高德厚的大德高僧,比比皆是。即如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脉”的禅门泰斗虚云大师,世寿120岁,自在往生;虚云大师的嫡传弟子本焕长老,世寿106岁,无疾而终。虚云大师十九岁出家,离家之时曾赋《皮袋歌》一首留别新婚妻子田氏和谭氏:“皮袋歌,歌皮袋。有形若不为形累,幻质假名成对待。早日回心观自在,不贪名,不贪利,辞亲割爱游方外。不恋妻,不恋子,投入空门受佛戒……”。田氏和谭氏后来也一同出家为尼,一号真洁,一号清节,遂成为一时美谈,也是佛门一段佳话。
至于了庵和尚,要说十分特别的,乃是在他归国之时收到的一篇赠文:《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
或许您会问:一篇临别赠文能有什么奇特之处?说起来,赠文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今有日本正使堆云桂悟字了庵者,年逾上寿,不倦为学,领彼国王之命,来贡珍于大明……见其法容洁修,律行坚巩,坐一室,左右经书,铅朱自陶,皆楚楚可观,非清然乎!与之辨空,则出所谓预修诸殿院之文,论教异同,以并吾圣人,遂性闲情安,不哗以肆,非净然乎!”——不过是些激赏溢美之词。真正值得一提的,值得大书特书的,乃是这篇赠文的作者,一个彪炳日月、震铄古今、享誉世界的名字。
他就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没有争议的“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的圣人——王阳明。了庵和尚与王阳明的会晤,也成为史上一段佳话。
日本阳明学家武内义雄在《儒教之精神》一文中宣称:“日本阳明学之传,从了庵桂悟开始。”了庵桂悟,为日本带来了阳明学。
我国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说:“日本维新,亦由王学为其先导。”阳明学,为日本带来了明治维新。
蒋介石一生最崇拜的偶像,就是王阳明。曾经有一段大学时光,我是捧着林清玄的书度过的。在他的书里,有许多与阳明山有关的美妙文字,那时心中对这座盛产美妙文字的“阳明山”,便不禁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后来才知道,原来,阳明山最初并不叫“阳明山”,而叫“草山”,因此山多生茅草而著名。1949年,蒋介石败走台湾后,因见草山万木葱茏,有世外桃源之感,遂在草山建行宫官邸。但又忌讳草山有“落草为寇”之嫌,因他一直醉心于阳明心学,便以其偶像之名,将草山改名为阳明山。
蒋介石曾在日记中写道:“当我早年留学日本的时候,不论在火车上、电车上,或在轮渡上,凡是在旅行的时候,总看到许多日本人都在阅读王阳明《传习录》,且有很多人读了之后,就闭目静坐,似乎是在聚精会神,思索这个哲学的精义。”
蒋介石一生奉王阳明为精神导师,他在演讲时也曾多次宣称,阳明心学,是他终生的精神食粮。然而,纵如毕生膜拜王阳明的蒋介石,也是因他年轻时到日本留学,从日本人手中看到了王阳明的《传习录》,才开始痴迷阳明心学。
中国土生土长的王阳明,居然成了日本人的骄傲?!而我们中国人,对王阳明,以及阳明心学,真正了解的又有多少?
王阳明,1472年生于浙江余姚,清代名士王士祯赞其为“明第一流人物”。1972年,在地球的另一边,在美国的夏威夷大学,举办了一场“纪念王阳明诞辰5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世界各地的阳明学专家、学者和阳明心学的追随者,济济一堂,深切缅怀五百年前“乘云降生”的一代圣儒。当代日本儒学泰斗、国际阳明学大师冈田武彦先生,也受邀参加了此次盛会。冈田武彦先生虽是日本阳明学者,却曾多次募集资金修复浙江绍兴的王阳明墓,浙江余姚的王阳明故居“瑞云楼”,以及江西大余县青龙镇“王阳明先生落星之处”——就是在这里,王阳明留下了令后人无限感怀的八字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凡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焉。由孔子至王阳明,整整过去了四个“五百年”;而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也已经传承了五百年之久。一个人,一种哲学思想,能够绵延传承五百年,该是多么辉煌的纪念!然而此时,在王阳明的诞生地,不仅无人关心他的五百年诞辰,还被称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王阳明十一岁的时候做过一首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若人有眼大如天”,小小的王阳明好大的手眼。我们不妨把王阳明的手眼再放大一些,若人有手大如太空,把地球托在掌中,东、西半球尽入眼底,美国、中国同时看:一边是激情澎湃的研讨会,一边是如火如荼的批判会——多么令人捧腹、令人扼腕、令人心酸的画面。
难怪,胡适先生说,历史,就像一个小姑娘,可以任性打扮。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有时候,真的只能呵呵一笑,当不得真。
好在,时间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断言:二十一世纪,是王阳明的世纪。
王阳明的世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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