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人生”,可以说是很有关系,也可以说是很没有关系。所谓对于人生有没有关系,是说对于我们的行为,有没有影响;或者再确切点说,有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
所谓“哲学”是一个很宽泛的名词,其中包有很多的部分,犹之科学中之包有物理化学等。哲学里边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譬如逻辑(亦称论理学)对于人生,可说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其中有些道理,若专就实用观点看,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如普通逻辑所讲的同一律吧,“甲是甲”。如果甲是甲,甲就是甲。这话可以说是一定不错,但由实用的观点看,就无甚价值。再如说“桌子不能同时是桌子又是非桌子”,这话在实用的观点看,也并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有几派哲学,因特别注意人生方面,就不注重逻辑,如中国前几年流行的“实用主义”即是如此。实用主义所讲试验逻辑,实是一种试验的方法,并非逻辑。又如中国哲学,向亦注重人生方面。所以逻辑在中国哲学里,可以说是没有。从此看来,逻辑对于人生,即对我们的日常行为,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
“知识论”(亦称认识论)对于人的日常行为,亦无多大影响。例如说现在这个桌子,究竟是不是真有等问题。有些人说,我们闭上眼睛,不看桌子,桌子就是无有了;有人说我们虽闭上眼睛,桌子总还是有。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对于我们日常行为,可说是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有的哲学家以为太阳明天出来不出来,就不敢说一定。因为我们以为太阳明天一定出之说,无非靠过去经验。但若只靠经验,则在过去是如此者,不敢必其在将来亦如此。但是这样怀疑,对于日常行为,仍没有直接的影响。虽从理论方面我们不敢断言太阳明天一定出来,但是我们今天该怎样,仍是怎样。信了某哲学家之说,生活上无甚变化;不信它,也没甚变化。所以,有些哲学,对于认识论,即不注重。例如中国哲学,即只注意人生方面。其中逻辑,固然可以说是没有。认识论,也可以说是没有。
哲学中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直接重大的影响,举出了上边两个做例,别的自然还有。
可是,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对于我们人生,即日常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有些道理,我们不信他,我们的生活是一个样子;信了他,就会立刻变了个生活的样子。最明显者为宗教。大概大的宗教中,都有一种哲学中的“形上学”作为根据。这形上学对于人生,就很有关系。每个大宗教里边,都讲的有宇宙如何构成,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等问题;对于这些问题,都有一种讨论、解决和答案。这许多答案,我们相信与否,对于我们的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如佛教即有一很精深的形上学,也就是哲学上所谓“唯心论”。它说“万法唯心”,一切皆本于心。人有那个真心,但他不觉有真心,这就是所谓“迷”。因为有“迷”,所以生出了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都是心的表现。因此,人一生出,就有了许多问题。如“生、老、病、死”四种苦,无论何人,都不能免。如欲免此人生诸苦,其方法可就很不简单。旧的自杀方法如上吊、投河,新的方法,如喝安眠药水等等,均解决不了问题。照佛家说,我们死了,并不算完。我们原来之所以有这个身,乃因有个“迷”。今虽取消此身,如仍有这个“迷”,则仍然可以有个身。因此就有了出家、修行等办法,以求根本解决这个“迷”。这些道理,你信它或不信它,在行为上就有了很大的区别。不信它,是一个方法生活。如果信了它,你就会根本改变一个生活的样子,完全和先前不同的一个样子。这对于人生,即日常行为,是很有关系的。
此外,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即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对于人生日常行为,也是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在历史上,我们的社会,已有过很多的改变,才变到现在的地步。它每一个改变,都有一个新的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作领导。就是直到今日,亦复如此。关于这一点,有人说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仅系社会状况的反映。像镜子里面的影子,并没有什么力量。我想这话有一半对,有一半是不对的。即说政治哲学及社会哲学是社会状况的反映,是对的;但说它没有力量,是不对的。我们走到某一个地步,我们才能看见某一地步前面的一些东西,这是当然的。譬如因为我们的社会,是在现在的历史阶段,我们才会有现在的社会理想。在游牧时代,无论如何不能有很高的社会理想,这是不成问题的。不过社会理想既已形成了一种理想,就会有一种力量,形成一种运动。还有一种人说社会改造之成功,并非出于一二人的理想,乃是群众处在某种环境之下,不能生存,感觉到改革的需要。必须如此,才能成功。这是很对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轻视理想之重要。群众不感改革之需要,虽强行一种理想,亦必归失败,这是真的。但只有群众的需要,而无理想之指导,则其行动是盲目的,亦必不能成功。我们固然相信理想是环境所产生,非一二人凭空想出。但既有此理想,它还可以领导人们去改造环境。有一句老话;“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若把英雄二字,换成理想二字,即“理想造时势,时势造理想”,这话很不错的了。这一点,现在人,可以说都很感觉到。不管其政见之左或右,主张保持现状或改变现状的那一派,他都感觉到一种政治社会远动,非有一种政治社会哲学做根基不行。
说到此处,就又说到我们常说的“死哲学”与“活哲学”之不同了。什么是活哲学呢?能成为一种力量,领导人的行动的即是;反此,就是死哲学。或者它前亦会是活过,但今已成一二人的空话了。
我们还可以连带说及所谓新哲学和旧哲学的问题。究竟有没有新哲学,即能不能凭空生出来一种与旧的全无关系的哲学呢?也许将来会有超人出世,创了出来。但这可说是没有的。其实,无所谓全新的哲学,新的哲学中亦有旧的分子。不过能把旧的和现在的知识、环境,连成一片。能如此者,就是新哲学;不能,即不是。
从以上所说,我们可以知道,哲学中有几部分,对于人们的日常行为是很有影响的。如刚才所说的有许多道理,我们信它或不信它,我们的行为,可以有大大的不同。
再总起来说,哲学里有一部分对于人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有一部分,有直接的关系。有一部分对于日常行为,不生直接重大的影响;但是有一部分,则生直接重大的影响。所以有些人说,譬如出兵打仗,对方的器械兵力,固属我们所要知者;但其总司令是持怎样的哲学,也是我们要知的。再如出租房子,房客能否拿得出租钱,房东固然要知道;但其持着怎样的哲学,房东也要知道。如果房客持的是如《列子·杨朱篇》所说的哲学,他一定会把你的房子,住得乱七八糟。这是就哲学之与人生有关系说的。还有人说哲学毫无实用价值,只是用一些很好看的字眼,说些没意义的话。这两方面话,都有些道理。实际是;哲学里头有一部分是与人的日常行为即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一部分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哲学乃是一个总括的名词。
193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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